如果我们拒绝像植物那样沉默

对我来说,每一本读过的书,都和我阅读时的环境和状态密切相关。读《素食者》是在不多见的巴黎的炎热天气里,法国人把这样的天气叫canicule,大概就是像狗一样的天气。从早上开始我就持续头痛,处于断断续续的睡眠状态中。大落地窗外面是灰白的天空,一只鸟飞过,我能看到它扑打翅膀的动态,它似乎跌跌撞撞的冲进了树丛中。在书里也有不少和鸟与飞翔有关的意向,以及就像外面的天光和进入我疼痛的额角里的,像白夜幻梦那样的气氛。“在梦里,我们以为那就是全部。但你知道的,醒来后发现那并不是全部……所以,有一天,当我们醒来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自己选了这样一本书,这样绚丽而巨大的痛苦几乎将我击倒,这不是我感到舒适的那种色彩和意境,但写到这里,这个意向突然唤起了我自己对植物的恐惧的体验,也许那真是某种潜藏在意识后面的,对巨大痛苦和恐惧的反应?

为什么韩国的文字和影像里会有这么大的痛苦?也许那和东亚文化里巨大的压抑有关。在干净、整洁、礼貌和轻浮的流行文化背后,是被丢弃在阁楼里的,为了这一切光鲜表面而付出的全部代价,一个黑暗的世界,一个怪物,在那里独自生长。就像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里的场景那样。如果有人掀开帷幔,让这个怪物露出形体,那整个世界都会在瞬间被吞噬。这个故事直到最后,依然是一个苦苦支撑着秩序的故事,即便所有的疯狂都已漫溢到胸口,她依然在守着最后一道坎。那又是为什么呢?在那个光鲜世界里,只要有一个人从窗口而不是门走出去,只要有一个人做出了这样轻微的,破坏秩序的动作,怪物就会冲破封锁,被压抑的人们不由自主的被这个旋涡席卷着,离开了地面。英惠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踏出了第一步,她即便到最后,依然是一个安静的鬼,未曾真正把愤怒朝向刺伤她的人和世界,这多么可悲。而她亲爱的姐姐又在这个崩塌世界的悬崖上坚守着什么呢?像一个靠着肌肉记忆在暗夜里走路的人那样,她依然把手搭在峭壁的最后一块石头上,也依然把英惠的已经支离破碎的身体留在悬崖上。但我并不希望英惠变成一棵树,她不应该沉寂下去,她不应该变得更透明,她应该变成一团烈火,一头有着尖利爪牙的猛兽,向那些痛苦冲过去,向那个过度整洁明亮,自以为是的世界冲过去,即便毁灭也要这样冲过去,这样不好吗?

但即便在疯狂中,作者依然选择了这种高雅。也许我会觉得这是一种高雅,是因为我也被那种同源的,从我们未出生时就开始生长和缠绕我们的,传统文化的根所绑缚了。安静的举动,瘦弱的孩童般的身体,顺从,顺从,顺从。自毁而不是伤害别人。这种审美已经彻底绑缚了我们。当生命不堪忍受时,就变成一个孩童,回归到蜷缩的姿势,但一定要安静的,不要像五六岁任性的、无所畏惧的孩子那样,而是回到完全无助的婴儿的状态。这是我们的文化给我们,尤其是女性,在正常以外的唯一一条出路,一条在疯狂中尚保持尊严的路。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完全放弃这种高雅?什么时候我们可以不把利刃对着自己?不是结束自己来结束痛苦,而是结束这个世界来结束痛苦。我想放弃这种高雅,但即便在绝望中,我也感到这是很难的。

在后记里读到作者因为关节疼痛而寻求各种不用自己打字就能写作的方法。也许有的人会觉得,不管是口授让他人记录,还是用语音识别器,或者放弃打字直接在纸上写,都不过是一种方式而已。但至少对我而言,这些方式都有着天大的区别。不同的写作方式,带来的是完全不同的文字,所以我很能理解作者当时的崩溃心情。文学对我来说始终是极度私密的事情,而口授或者仅仅是对着一个机器说出来,都会打破这种私密。事实上我总是觉得奇怪,一个写作者如何能在公开的活动中现身,和大家交流这样私人的体验。一个人向一个小群体,或向公众献出一本书,就像是毫无防备的敞开了自己的内心,那是极度危险的事。事实上,一个作者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得到保护,还能不被别人伤害,仅仅是因为读者没有能力完全识别他(她)的文字。还有什么比独自写就的作品更真实的呢?如果那不是为了获取名利,而纯粹是自我内心世界的呈现,那这种极度的真诚,甚至会让阅读作品的人感到害怕。为什么大家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多么可怕的事,竟然能毫无顾忌的在大庭广众下谈论,或者披露自己的身份?这是我常常难以理解的事。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确实也不再需要除了作品以外的,作者其他的传记和传闻来辅助阅读,我们之所以还需要,只是因为我们自己阅读和体验他人的能力不足罢了。这是作者的不幸,也是作者的幸运。

悬崖

在四十岁的这个整数上,我都经历了什么?

5月柚子走了。7月去上海递签,然后去北京,这样出去了一周。见到的朋友都和我计算,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哪一年,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我觉得大家的样子都没怎么变,有时心里默默的想,到了哪一次见面,会惊觉彼此已不复当年呢?回来周日收到了返回的护照,拿到了去法国的签证。今天带松鼠去医院,她已经一周多不肯主动进食了,查了肾脏指标,急性肾衰竭,有的指标已经没有数字了。

又一个台风马上要登陆,没有被台湾和菲律宾挡住,人人都说,这可能是又一个莫兰蒂。莫兰蒂那一年,我收养骨头的那一年。我不知道松鼠这几天每天去医院会不会被台风阻挡,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像医生所说突然就恶化。一切就像依然在海面上漂浮的台风那样,深不可测。

大概十年前,我要从北京来厦门的时候,我总想起悬崖。我觉得那次迁移就仿佛把还在学飞的小鸟一脚踢下悬崖,要么它摔死了,要么它就飞起来了。现在回头看,不管以怎样难看的姿势,曲折的方式,我最终还是歪歪扭扭的飞了起来,没有粉身碎骨。现在我又站在新的悬崖上了,过去的一切就像碎裂的鳞甲那样纷纷脱落,我过去的身影,过去的朋友们,过去生活的轨迹,以及始终伴随着我过去一切的松鼠和柚子。当我们终于走到这里的时候,她们是不是觉得,已经尽了自己一生的努力了呢?

失去是怎么回事,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也是刚刚开始知道。继续走下去,我们每一个互相关切的生命,也只能彼此相送到某一个点。刚才坐着,听夏目漱石《三四郎》的有声书,里面讲的是一群年轻人,他们美丽的生命才刚刚展开。死亡对他们来说还那么遥远。我想到夏目漱石更晚的作品,生命的鲜艳的色彩慢慢淡了下去,想到他常常面临的病痛,想到我作为一个中年人,一个也许已经走过自己生命一半的人,在前路深邃的入口,这样徘徊不定,这样反复的痛苦,这样试图获得某种觉悟。

蘑菇

你要是问我,这雨下了多久,我只能回答,我真的记不清了。

自从开始下雨后,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水声,“安静”这个家伙已经无处容身,也许在某处悄悄的上吊自杀了吧!每天,每个街区的每一个人,无论是以前就住在菜市场旁边破烂公寓楼里的人们,还是那些花了上千万上亿元购置了所谓“闹中取静”的清雅地区的富豪们,现在大家一律都像蹲在高速公路的隔音罩上方那样,任何时候耳朵里都是轰隆隆的。在这种状况下,自然思绪也会受到干扰,买菜的时候结账经常算错,警察开罚单也可能写错金额,甚至我们的科学家在计算太空飞船的轨道时也难免会出现偏差……在这种状况下,想要清晰的回忆和计算时间的长度,确实有点难为我了。

那么日记呢?本来我也有记日记的习惯,虽然已经无法像上中学时那样每天都写,至少也能一两个月想起来写一篇吧!但是开始下雨后,所有的东西都泡了水,即便及时抢救放入防水袋的物品,也逐渐发霉变形。日记是没办法再继续更新了,而我最后一篇日记的日期,透过泡软的墨水洇晕的字迹去辨认,也许是在五年前五月的某一天吧!但如果我的识别有误,那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一开始是间歇性的暴雨,这在春天雨季的时候也时有发生。手机上弹出新闻推送:今早有暴雨橙色预警,请大家及早做好准备,避免上班交通拥堵。当你早上的闹钟意外没响,而你终于从梦中醒来时,还以为自己已经一觉睡到了晚上,但这明明是早上9点的天空啊,却黑得像处理墨鱼时失了手,遍地都是乌黑的汁水。你走到窗前,试图分辨自己是不是被埋没在墨鱼的内脏里了,这时闪电划破鱼肚,暴雨轰然而至。如果抱定今天是上不了班了的心态,那接下来的乐趣就是观看街上狂奔的人群和在水中渐渐变成一艘艘船的车辆。要么也可以现在就倒一杯酒(既然领导威严的眼光已经从脑海中被抹去了,那又还有什么规则是必须要遵循的呢?),看一集电视剧,然后再打开手机,跟在无数“对不起,我被大雨困在路上了,今天去不了公司了”的信息后面附和一句,今天就算是额外赚得的神仙日子了。

但这样的神仙日子渐渐的多了起来。开始是每天下两三个小时的暴雨,然后是四五个小时,然后是整个白天,雨停后的夜晚在路灯下模糊而闪闪发亮。再后来,连晚上也开始下雨。指导下雨的神明好像在学习游泳,他越来越增强了自己的体力,也增强了肺活量,可以一口气游上很久,再冒出头吸一口气。到最后他似乎直接变成了一条鱼,再也不需要浮出水面休息和呼吸,而雨也就一直无休无止的下下去了。橙色暴雨预警越来越频繁,天气预报员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毕竟那张地图上已经没有其他天气符号,而她每天的节目从十分钟缩减为一分钟,她只需要说:“明天、后天以及接下来的一周时间,依然是无间断的暴雨天气。”节目就可以结束了。到最后,我发现天气预报员的着装和神态每天都一模一样,再也没有变化了,毫无疑问,这个节目已经变成了录像回放,而那个可怜的预报员恐怕也没有工资可以拿了。再往后,有一天我打开手机上的天气预报app,发现整个界面都变成了橙色。

持续的暴雨对天气预报行业来说,也许是毁灭性的,但对普通公司职员来说,神仙日子也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当意外成为常态,意外就不再有价值了。饭总是要吃,班也还是要上的。由于雨太大,很多地方积水太深,汽车已经无法正常运转,因此开始征用原来作为旅游项目的观光船,当做公交车使用,而那些游艇和单人小船,则担负起出租车的职责。驾照改成了航行证,司机们因为要重新考试都怨声载道。人们的着装趋势也发生了变化,所有的鞋袜、衣裤都是防水材质的,这种材质以前只是某种透明或半透明的硬邦邦的布料,现在却突飞猛进,一夜之间就变出了各种厚薄,还有各种颜色、花纹。模特们穿着雨靴和半透明且自己还能鼓风膨胀起来的新材质风衣,上面的图案是深海的珊瑚和水草,以及穿梭而过的鱼群,那些鱼群在衣摆上闪闪发光,可以像电子屏幕上那样游动变幻。穿着这样的衣服走在水中的人们,彩色的亮光被水波扰动,看起来就像电脑屏保上有些笨拙的电子鱼群,如果你站在高楼上往下看,会觉得这是一幅早期分辨率不高的电子游戏里的画面。

你问我大家的反应?大家难道就这样轻易接受了这种极端气候?当然,“轻易”这个词是不合适的。开始大家只是随意抱怨天气,就像每个季节都会有的那些怨言,冬天太冷,夏天太热,春秋季节又总让人犯鼻炎咽炎。雨下得这么大,这么久,刚想趁雨停了晒个被子,一会儿又被浇得透湿。遛狗更是比赌博还难的事,如果你能抢在所有雨停的时间里遛完狗,那你的运气应该可以买彩票中头奖了。那猫呢?家里上蹿下跳、精力无穷的猫咪怎么办?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遛猫?!至少他在家里还有猫砂盆不是吗?

当暴雨无休无止时,大家有点绷不住了。这样的极端天气是否会带来更可怕的世界末日呢?打开网络搜索引擎,预测类的条目陡然占据了半壁江山。每个人都自称是专家,每个人甚至都端出自己的专业履历,这履历从某县城科技部门到宇宙空间站站长,好像一条从你家门口一直延伸到银河系的飘带,绵延不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并且极力攻击对方的论点。甚至有一位恐慌的中学生在连续查看了一个月的相关论战后大脑死机,直接进入休克状态。每个人都在不同的观点中来回摇摆,你可以看见人们在咖啡馆、公司、学校以及自己家里无休止的争论,每个人的表情都在狂喜和绝望之间来回震荡,仿佛参加了一场荡秋千比赛。

最后大家终于累了,决定让自己的神经从这种剧烈运动中退出。有一段时间,所有人都像过载的收音机,坏了,关闭所有频道,悄无声息,也不想去修理。走在路上,似乎所有的颜色都褪去,只剩下黑白两色。在无休止的银色丝线中,每个人都垂着头,目光淡漠,闭紧耳朵,那些过去被用来社交的场所,咖啡馆、酒吧、饭馆、迪厅,如今都只看见安静的单独的个人,喝着自己的咖啡和酒,或头也不抬的吃着眼前的饭菜,或是穿着深红色长裙(当然是防水的)的女子在空荡荡的舞厅里独自练着舞步。那段时间是最难熬的,有些人受不了无休止的隆隆水声,跳楼自杀了,但也有的人由于楼层不够高,落入水中时才发现,自己按照过去的条件预估的自杀方式,现在已经行不通了。

这段时间对我来说,最难受的是养狗和养猫方式的变化。一只狗不能出门,他还能好好的当狗吗?但是,在水中上厕所,对一只狗来说难度太大,而遛狗就是游泳?这似乎也超出了我和狗的想象。而对于一只猫?算了,这个就先不提了。幸好我还是一个宠物训练师,经过一番努力,我终于让自己的狗接受了在家里上厕所,这段时间我接的训练课程百分之九十都是这个内容。然后我又设计了很多可以在室内让狗消耗体力和精力的活动,这些活动还要能在小到一个单间大到三层别墅的空间里都能进行。有时我突然觉得,自己到底是一个猫狗训练师,还是一个仓鼠训练师呢?每次想到这里,我都立马打住,或者把思路转到晚饭做什么这种大众课题上,不然我也许也要开始探寻这个城市的高楼了。

暴雨带来的影响肯定不止是心理的,还有生理的。潮湿带来的疾病越来越多,但药店和药厂也被雨水洗劫一空。柜台里的药品都被泡失效了,而药厂的设备还泡在水里,连无菌室都因为进水而配不上这个名称了。人们在药店门口排成了长队,有的人还不得不时常从漫长的队伍中间退出来,先解决自己的腹泻问题,再试图重新站回自己的位置上去,这又引来无数的争吵、谩骂,甚至演变成打架斗殴,而在打架中受伤的人,当怒气消散后,也不得不默默的爬起来继续加入买药队伍,并在药单上添上几样。开始的时候,新闻频繁的报道各种新出现的流行病,以及各类专家关于如何治疗此病的文章和视频,但是随着病的种类越来越多,而药物的补充又明显赶不上需求,媒体们显然觉得,不能再火上浇油,列出更多药品单子了,于是风气一转,开始宣传种种无需药物治疗的新方法。例如瑜伽、气功,或是隔天就断食一整天的新型食疗法,据说这样可以减少我们摄入过多的水分,让体内的天然除湿机更好的工作。也有就地取材的做法,比如使用那些在雨水中繁衍过剩的物种,水蜘蛛、白蚁、青蛙等等。你想问我哪种方法最灵?不妨想象一下算命师傅那张瘦长的面孔,以及他摇头晃脑说出的至理名言:心诚则灵……

这期间我们所经历的混乱和痛苦(如果说精神上的痛苦并不被这个世界的铁律所认可,那身体上的病痛总是合法的)不是短短几句话能概括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发现了人类社会最神奇的地方。那就是无论面临多大的灾难,人类的等级制度总能经受住考验。也许平民和那些住在三层别墅里的小富豪们,确实都被隆隆水声和各种病痛无差别的侵袭了,死神的镰刀也不问出身的挥过了他们头顶,但依然有那么一小群人,他们就像天神一样,与这个世界完全隔绝开来。我听说在这漫长的雨季里,依然有人能每天享受干燥的空气和比钻石还要宝贵的阳光,他们也完全无需担心药品的匮乏。他们在城市的高处建造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在里面过着气候变化之前的日子,而这个罩子里一应俱全,从接生的医院到学校,到你人生每个阶段会遇到的不同的人,什么都不会缺少。也许就差在吃结婚纪念日晚餐的间隙打一个椰汁广告了。还有什么比这个像电视节目一样的洋娃娃的生活更完美的呢?当然,他们的生活是不可能展示在我们商场的大电视屏幕上,或作为真材实料的新闻推送给我们的,一切都是通过小道消息,通过像蛇的信子那样呲呲的喷吐着小火焰的方式,曲折的用低音量传播开来的,但没有人会怀疑它的真实性,而听到这些的人们产生的并不是愤怒,而是羡慕,到底用怎样的手段,或是拥有怎样的运气,才能过上玻璃罩子里的生活呢?这大概是这段艰苦的日子里,人们夜里唯一的美梦吧!

有时候我会突然冒出一个奇特的想法:也许这场无休止的雨只存在于我们国家,而别的国家依然过着阳光明媚的日子?但由于暴雨,机场已经荒废,飞机成为了过时的工具,而通过边境的其他方式也都被切断了。关于一艘带着船桨的车(这是改进后的新型工具,当然司机们又要再次抱怨新一轮的上岗考试),到底应该以船还是以车的身份驶过边境的问题,大家争论不休,在得出结论之前,任何人都无法跨越边境。于是我打开手机,试图寻找一些关于外国的新闻报道。但我能看到的只有各种灾难,火山喷发,泥石流,有人在度假酒店里被残忍的杀害……关于另一个国家的日常天气,我一个字都没能找到。看着看着,我的脑子里又渐渐被水声所充满,视线开始模糊,头脑也越来越昏聩,我只好就此作罢。在咖啡馆谈及此事,一个朋友说:“另一片土地上的人们是否在阳光下上班、晒被子、遛狗,你知道了又能有什么用呢?如果他们确实如此,你难道会因此感到更快乐吗?”我转念一想,也确实如此,也许做一点关于玻璃罩子的美梦,也比提出这个问题更有用一些。

慢慢的,人类对这个世界的适应性占了上风。我们终究还没有到被地球舍弃的那一步。不管药品的供应如何,或是那些新的断食法起了效果?病毒就像抛物线那样,在爬到顶点后,终于走下坡路了。医院和药店门口的队伍越来越少了,公司老板们又制定了更严格的考勤制度。直到有一天,我早上醒来洗脸时,摸到耳后一片透明的薄膜,那是我们人类长出的腮。有了这两片腮,我们可以淡定的在没过头顶的水中行走,而不用一直拼命蹦跶,以便浮出水面来呼吸。看看那些穿行于大街小巷的人们,虽然水面并未分开,但我们顶着现代人类的金字招牌,不也走过来了吗?你问我那些自杀的人?那些精神崩溃的人?那些人都是弱者,是注定被这个神话般的进化过程所淘汰的人。现在他们在新闻报道、媒体节目,甚至人们私下的谈资里,连一颗小石子的分量都占不到。他们的墓在哪里呢?到处都是水,他们的骨灰无法安葬,那些没有亲人的人也可能就这么随波逐流,你怎么知道他们散落水中的细碎生命,是否在昨晚经过了你家门口呢?但这并不重要,现在我们已经不再需要墓地了。暴雨气候产生的另一个变化是,时间似乎也开始变慢,甚或是停滞了。我们彼此看着对方的样子,就像镶在镜框里那样,不再发生变化。也有可能这种变化还是有的,只是看不出来了。水里的一切看上去总是有些模糊,在水中生活的动物们也似乎永不衰老。你能看出一条鱼的变化吗?头发不再脱落,也不再变白,皮肤和肌肉似乎永远那样紧致,那死亡呢?在疾病爆发得最厉害的时候,所有的媒体都不再报道这个国家的死亡人数,这似乎已成为了一个惯例。我们就像是一颗在电影慢镜头里的,被球棒击中的球那样,以几乎看不出的速度在空中飞行。如果你乘坐的火车,窗外的风景和火车同步前进的话,你将无法判断火车是否在开动,现在的情况也就是这样。

我甚至觉得,我们行动的速度也减慢了。我无法确定,自己看见的别人是在做慢速动作,还是我所参照的风景出了问题。我望着在院子里打羽毛球的孩子,水很深,我其实只能看到羽毛球跃出水面,再透过水面波纹的折射看到孩子的脸。在我的记忆中,他们一直是那么高,他们的样子也没有变化,唯一不同的是,和下雨以前的日子相比,他们水中的面容更平静,头两侧的腮平静的工作,他们在打球时也不剧烈喘息或尖叫出声,他们的面容让我想起米开朗基罗为教堂所作的那些神圣而静谧的雕塑。

人类新的进化(也可能只是我们这片土地上的一部分人类,谁知道呢?)被大肆报道,成为人类不可战胜的新的证据,有人甚至预言人类将比宇宙更壮大,即便在宇宙死亡以后,我们也依然能变化出新的形态,找到更适合的落脚之处。神学家们开始讨论,上帝也许是不存在的,其实我们自己就是上帝。在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后,大家就像最终取得了真经的师徒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心满意足的笑容。虽然暴雨依然如好几年前那样不断的下着,东西在家里发霉,泡软,烂掉,食物变得越来越缺乏味道(也许是我们的味蕾也进化了),人们讨论的话题越来越局限于眼前的最具体的事物(比如今天晚上吃什么?明天你还要加班吗?),但盛世就是这样啊!原来我们一直期盼着的盛世就是这样。答案揭晓后,大家就像一直等待楼上脱下第二只靴子的无法入眠的邻居那样,也不想管这只靴子是什么样式,是新是旧,它的主人是否英俊潇洒,马上就心满意足的沉沉入梦。

有一天我正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逛,反正现在也不用出门遛狗了,自从和我的狗开始了“仓鼠游戏”以后,原来用来遛狗的时间省出了一大块,我有点不太适应,只能在这段时间里出门四处闲逛。当我经过市中心最繁华的地带时,突然觉得,头顶似乎有一片阴影降落,紧接着一声巨响,什么庞大的东西重重的砸在我旁边的水中。因为市中心总是拥有最好的排水系统,所以这里的水并不是很深,那个东西砸在我的身旁,溅起像鲸鱼喷出的那样巨大的水花,我一时之间以为是附近的喷泉又开启了。自从暴雨开始后,喷泉就显得有点多余,这突如其来的高高的水花,一下子把我拉回那个遥远的时代,那个孩子们不顾一切在喷泉的水雾中奔跑、尖叫,而家长们只能无奈的在一旁盘算今天又要洗一缸衣服的时代。正当我沉思之时,水渐渐变成红色,一个人形浮了起来。在剧烈的震荡中,我突然窥见了那张脸,它只是闪现了一下,马上又沉入水中,随即再次腾起,那是我一个以前同事的脸。那时候我才刚工作,在一家非常蹩脚的杂志社,周围的同事也都是毕业不久,年龄相当的,所以虽然工作内容非常无聊,领导总是提一些自相矛盾、难以实现的目标,但我们能够常常聚在一起聊天和玩,也是一件乐事。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没有马上辞职。那时候流行打台球,我们经常在廉价的台球馆,一边喝啤酒一边比拼球技。我的球技并不是很好,但我似乎有某种“狗屎运”,有时也能打中距离很远的球。我的这个同事小航,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样子,打台球的时候也不认真,他信奉的是“大力出奇迹”,蒙着眼睛一杆轰过去,总能有一个球进袋吧!但事实常常是,好几个球都直接跳出了台面。但他也不以为意,在我看来,他只要能把啤酒喝完,不计输赢的和我们一起消磨几个小时,就已经很满足了。现在台球这项运动已经彻底终结了,因为湿度太大,球台都发霉了,杆子也无比沉重,球在台面上的滚动变得完全无法预测,最终大家只能完全放弃这项娱乐。当然,随之消失的还有很多运动和娱乐项目,但什么也比不上我们伟大的进化,不是吗?那些雕虫小技,那些只是用来搭配啤酒和杀时间的事情,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但就是这样的,什么都不在乎的小航,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我们会以这样诡异的方式重逢?我差点想要叫出他的名字,直到我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抬头一看,这里是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一座一百多层的酒店。在酒店的顶层,有一个旋转餐厅,能在那里消费的,大概都是从玻璃罩子里偶尔出来闲逛的那种人吧!小航已经成为玻璃罩子里的一员了吗?如果是这样,在梦之顶端的他,又为何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呢?我不自觉的往后退,试图避开被染成红色的水,但我感到那红色,就像金鱼鲜艳的硕大的尾巴,在水中尽情的摆动绽放,瞬间就把整个街区团团围住。天色开始变暗,我突然看见他再次仰面浮出水面的脸,那脸上有一种表情,那么生动丰富的表情,我已经不知多久没有看见过了。在我头脑的瞬间的旋风中,我仿佛看见大象和恐龙依次经过夕阳下的海面,它们不是博物馆里那些标本的样子,它们如此强壮、灵动,在它们生活的那个世纪,像最年轻的勇士那样从海平面上走过。如果它们发出吼叫,那声音可以上达天庭,可以震撼整个宇宙。

从那天开始,我似乎觉得生活发生了一些细小的变化。家里的墙壁出现了像钢笔画出的线那样的细纹,好像有人在我家的各个角落进行自由的创作。接下来,这些裂隙里长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蘑菇。在这样的气候下,会长出蘑菇似乎也是很正常的事,于是我开始把这些蘑菇当做食物收集起来。最早出现的是一些我叫得出名字的蘑菇,那些在菜肴里经常出现的,最平常的品种,比如平菇、香菇、鸡腿菇等等。产量虽不算大,但已经足够我一个人吃了。渐渐的,我开始能收获一些更稀有、昂贵的品种,比如猴头菇、牛肝菌,这让我非常惊喜。而且随着裂缝越来越多,蘑菇的产量也越来越大,于是我开始邀请朋友们来家里吃饭,一同享用这些美味。朋友们甚至开始讨论想要的蘑菇品种,比如C说,也许再来点鸡枞?你听说过羊肚菌,青头菌吗?要是还能有一些我们没吃过的珍贵品种就更好啦!你说它们会不断出现吗?当这些我们能查到的品种都出现过以后,越来越多的裂缝里开始长出我们没有见过的,无比鲜艳的品种。从我们在童话书插图里常见的那种白底红圆点,像小姑娘的波点裙子一样的蘑菇,到渐变色的蓝绿色的蘑菇,到层层叠叠像海波纹一样的蘑菇……每一天长出的蘑菇都会突破我们的想象,让我们惊叹。

我变成了朋友们的蘑菇播报员,每天我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拍下新长出的蘑菇的照片发到群里,然后接待那些想要来观赏它们的朋友。直到有一天,裂缝里长出了一朵最大,也是最神奇的蘑菇。一朵半透明的,黑色的蘑菇。黑色是所有颜色的总合,当你凝视这朵蘑菇时,透过它半透明的外表,你的目光会被牢牢吸住,整个人被摄入其中,进入无限颠倒流逝的时空之中。好像酒醉到无法平衡时所感到眩晕,但在这种眩晕中,你又清楚的看到了所有的事物。过去和未来就像毕加索的现代画作那样被摊平在同一张纸上,它们不再有先后,你可以一眼洞穿过去和未来,同时感到耳边呼啸而过的,宇宙星球间的风。也许我只盯着它看了一秒钟,然后就像在梦魇中那样,拼命把自己拔了出来。我拍下了它的照片,但它在照片里只是死气沉沉的一团黑雾。于是我在群里发了它的照片,并留下一个邀请:“这是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最美、最神奇的蘑菇,今晚我会把它摘下,欢迎大家来一同享用,只有亲眼见到,你才能知道它的神奇之处。”

我本来以为,这是一句最没有感染力的广告词。但在所有炫目的词句都用滥了的今天,最朴素的词句反而成了最有力的。到晚饭前,我家里已经挤满了二十多个人,几乎是我所有的朋友(如果你觉得,有二十几个朋友是很寒酸的事,那你不妨现在就掰起手指数一下自己的,也许最终还不到二十个)。大家都轮流观赏了那朵黑色的蘑菇,每个人看了以后都沉默不语,但选择留下共享它。我不知道每个人都对它抱着怎样的期许,也许它就像唐僧肉那样,能让你长生不老?但长生不老这个目标,在这个盛世里已经变得有些逊色,那也许是能助你达到某种更高,甚至秘不可宣的目的?总之,在我和我的狗玩过“仓鼠游戏”,也给我的猫铲过猫砂后,我拿着刀切下了这朵蘑菇。在切下的瞬间,一种巨大的痛楚电流一般穿过我的身体,我以为我切到了手,但并没有。我把蘑菇切成薄片,先留了一些没加调味料的给我的猫和狗,然后把剩下的做成了一大盘菜。把锅里的油加得足够热,然后将蘑菇倒入的瞬间,腾起一大团烟雾,就像普鲁斯特的玛德莱娜蛋糕,我突然觉得自己退回了五岁的时候,穿着我最喜欢的钩花的红色毛线小披肩,在镜头前露出茫然的表情;还有中学在操场跑道上执着的跑到喘不上气的样子;大学毕业后,和小航在台球桌前大呼小叫,讨论一个人吹瓶喝啤酒最快的纪录是多长的样子……辣椒和花椒的气味让我满脸泪水,但每一滴泪流到脸颊上都是滚烫的,我几乎担心自己的脸已经被灼伤。

我们是怎样吃完这盘蘑菇的,具体的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每个人,包括我的猫和狗,都分到了一部分。我的厨艺并不算高超,但没有人对这件事提出怨言。这朵黑色的蘑菇在做成菜以后,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被我的老抽、辣椒、花椒搞成了一团乌漆麻黑的东西,它始终闪烁着高贵的半透明的光,呈现出深紫色的色泽。在吃了几片蘑菇后,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唱歌剧,又像是某个京剧的唱段。以前有点身份的人家,都会在宴会时请来唱戏的班子,点几出著名的唱段来助兴,想来今天我们这个场合,也是可以点折子戏的吧!歌剧的唱段和折子戏能震碎玻璃的唱腔,就像两段平行线一般在我耳朵里穿过,有时又像两只猫互相碰鼻子那样轻轻的交缠一下,互相致意,然后再次分开……说起猫,我突然看见多年前死去的那只小猫,就蹲坐在柜子上,我走过去抚摸它的毛发,那毛发的触感,是真正的柔软而干燥的,有阳光气味的猫咪的毛发的感觉,而不是暴雨开始后我抚摸猫狗时感到的那种,湿漉漉像水草一般的感觉。小猫蹲坐在那里,也不闪避,任由我抚摸,甚至把她橘色和白色相见的脑袋搁在我的手上。但她的脸慢慢长出虎纹,变成了一只老虎,趁我蹲下的时候,猛扑上来,我顿时被推入液体的万花筒中,无数对称而奇异的图案在每一声咔嚓后整齐列队出现,仿佛万点星光,我的后背被巨大的力量推着,散碎成无数秩序中的点,即便是这样,每一个我,千万个镜中碎片反射出的我,还在应和着那命令,那每一声的咔嚓,排列组合成噩梦一般的无数对称的图案。但那命令越来越快,咔嚓声就像蜂拥而至的记者的镜头闪光,逐渐堆积成一片炫目的白光,一道汽车大灯的让人目盲的灯柱,歌剧和京剧的声调扶摇而上,大鹏伸展云霞一般的双翼,喝酒的人打碎的杯子掉在桌布下面,醉得满脸的神情都已挂不住的人们还用鬼魅的手指扶住酒杯,住院部的心跳显示仪像股票走势图那样大起大落,终于合上京剧的高音,继续往上,飞越,嘶吼到静默的,超出听力极限的平流层,最后一架飞机,我在棉花团的云中,在已暗哑的高音托助中,持续的平稳的飞行,飞行……

我想我是睡着了。到底睡了多久?如果你问我,我只能回答,我真的记不清了。但总有醒来的时刻吧?为什么这个时刻总是没有到来?我想睁开双眼,我看见一万双眼睛在黑暗中同时睁开;我想转动脖子,我看见一万个头颅在黑暗中整齐的右转。但那黑色的,半透明的蝴蝶依然在我眼前飞动。它轻轻的,小心的,落在我的眉间。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就是那朵黑色的蘑菇,原来我已经被吃掉了。

一座城市的价值观(《燃烧的巴黎圣母院》观后)

大概是十五年前,我去了巴黎圣母院,那时候手机还很原始,相机也不怎么样,和其他游客一样拍了正面的建筑和彩色玻璃圆窗,还有侧面的一些怪兽的雕像和尖顶。室内很昏暗,我除了记得自己需要屏息好几秒才能拍下一张照片外,并没有记住太多细节。当时不是弥撒时间,里面有没有摆着装在红玻璃容器里的耶稣的荆冠,我也没有印象了。当时我正处于一种非常痛苦的状态中,在法国期间,我会走进大大小小的教堂,渴望在昏暗的烛光中获得一丝安慰,但宗教离我还是太远,圣灵的手指并未触碰我的心。

如果那时候我知道,这座古老宏伟的建筑将在十几年后大半毁于大火,也许我会更仔细的观看和触摸她,但在那个时间碎片里,我依然是茫然无知的。今天在电影院里看到她在燃烧,几小时,几小时的燃烧,而人们无能为力,想到那些古老、典雅而美好的事物就这样渐渐消亡,真是心痛得无以复加。在我的城市,排片极少,我们也许是蹭着一个团体预定的场次才看上的。中国人大概觉得,如此遥远的地方的一座建筑的消亡,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但那是全人类共有的美好的事物,在经历了那一切困苦之后,我不知道这种共情还剩下多少。

有人说巴黎就是这样混乱又美丽,有人说这是一部法国主旋律片。我不能同意。松散的管理,年久失修的设备,连消防车都无法到达的拥堵的交通,连换三辆都是坏的公共自行车(这一段实在是太黑了),以及政客的作秀,办事流程的官僚作风(当然他们还是能绕过去的)……这些充斥了影片的“吐槽”实在称不上主旋律。巴黎圣母院的着火以及整个灭火过程,完全体现了巴黎这座城市的优缺点和价值观,同时在一切世俗化的部分之上,还有宗教和神性的部分,这大概就是一个法国人在面对这场事故时想要探讨和告诉我们的。那么松散、自由的巴黎人在街上一起唱圣歌的场面深深的震撼了我,也许上帝也不忍让他古老的荣光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巴黎这个城市的意义,在她漫长的历史里,已经超越了一座普通城市所承载的,而是成为某种象征。巴黎是法国人的价值观最集中的体现,她关于自由、平等和民主的理念,关于世界各民族融合和反对种族歧视的理念,关于接纳和抗争、和平和暴力的理念,关于减少贫富差距,并努力让每一个人实现个人价值的理念……我无法穷尽,也不可能完全理解所有这一切。但在我对法国和巴黎的逐渐累积的认知中,她非常坦率的把一切矛盾和可能性呈现给我们,让我们去评判,也让我们去思考。

巴黎的懒散,她对个人价值和创造性的尊崇,包括在电影里所表现出来的,“教堂可以再建,但破碎的家庭却无法再复原”的人本思想,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一种共同的理解之上的。如果你希望每天准时下班,拥有足够的假期,可以和家人相处,可以去旅游,可以在工作之余有更多兴趣爱好,那就意味着你也要接受别人上班时间短,经常无法快速处理你的问题,上班时也有点漫不经心的情况。如果你不希望做一个冒着生命危险在街上飞奔的骑手,那你就要接受你点的外卖可能会迟迟无法送到的糟心情况。如果你希望生病或失业时都能有足够的保障,那当你辛辛苦苦挣了钱却被税收吃掉一大块时,你也要能心平气和的对待。巴黎圣母院虽然烧毁了大半,但参与抢救工作的所有人中,只有一名警察和一名消防员受了轻伤,虽然我很心痛,但在石头和活生生的人之间,我依然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生命。不管是赞颂巴黎的人,还是每天都在吐槽巴黎的人,如果他们看到巴黎正是这样一个矛盾体的两面,他就更能欣赏她的真诚,并作为她的一分子尽力思考如何才能在这些互相冲突的部分里,找到更完善的解决方案。在这一点上,巴黎用她的发展,给我们提供了无数现实的参照和议题,仅仅在这一点上,她的价值就是无穷的。

虽然我还没踏上那片土地就已经开始吐槽,但我依然对这座城市存有敬意和爱,也存有我的想念。巴黎圣母院的重建快要完成了,我希望能看到劫后余生的她,能有机会再走进去,点一根蜡烛。

作为人的国王和他的子孙——《权力与人:思悼世子之死与朝鲜王室》

看了电影《思悼》,再来看书,印象很深的是,书里提到“思悼”这个正祖赐予死后恢复身份的世子的谥号,在电影里把它解释为“思念之思”与“哀悼之悼”,似乎寄托了正祖对残忍处死自己儿子的悔恨和悼念,其实按照朝鲜王室谥法用例,“追悔前过曰思”,“年中早夭曰悼”,所以这两个字其实都是有强烈贬义的恶谥,并没有什么情义可言。

世子是英祖的第二个儿子,第一个儿子年少时被毒死,因此世子一出生就被封为世子(也就是太子),寄托了父亲的殷切期望,父亲还亲自为他抄写课本。但世子渐渐变得厌学,并出现精神病的症状,英祖越发对世子感到失望,并彻底远离了他。在党派之争的背景下,世子最终被关在木柜中,活活饿死、渴死。我觉得之所以关于这段历史出现了争论颇多的论述,并不仅仅是因为史料的模糊和矛盾之处,而是大多数人对于作为父亲的英祖如此残忍的对待自己的儿子无法接受。如果世上真有这样一位完全丧失亲情的人,如果一位父亲能从对独生儿子的殷切期望转向完全对立的反面,让儿子饱受折磨而死,还在确认死讯后令人高奏凯歌离开,那同样作为人类的我们,是不是也会感到恐惧不安?那些一再强调英祖做此决定完全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事后又不断追悔,为失去儿子而感到悲痛的历史学者们,是否更多是怀着这样一种无法面对恶的不安来做出自己的判断的呢?

有的学者批判本书的作者脱离了党派之争的历史背景,只把英祖、世子和世孙正祖作为人来探讨,我觉得这并不是一种偏颇的视野。历史对于我来说之所以有趣和有意义,还是因为它是人的历史,是每一个人在不同的处境下所表现出的行为组成的。即便在国王和太子的身份上,英祖依然是一位父亲和爷爷,世子也是儿子和父亲,他们的关系依然具有普通父子关系的那些普遍的因素,他们的爱和恨,父亲的殷切期望和失望,他对儿子的教育的问题和情感的表达,以及作为儿子的世子所面临的压力和恐惧,他为了获得父亲的认可和爱所做出的努力,以及之后的崩溃、愤怒,我们依然可以在今天的父子关系,以及我们自身的经验中看见。这也是这段历史对我来说最有意思的部分。但他们同时又不是一对普通的父子,他们不是普通人,他们是有权力的人,也可以说是被权力部分异化了的人,这一点作者也并未忘记。一位普通的父亲,在父子关系恶化后,或许可以驱逐儿子,剥夺儿子的继承权,但只有国王才有权力公然把儿子钉死在木柜之中。权力不过是一面哈哈镜,曲折的放大了我们本来就有的欲望和情感,但它依然是从我们自身的人性生发出来的,无论这开放的花朵看起来多么妖艳,多么让人毛骨悚然。

我对古代朝鲜的历史几乎一窍不通,所以在历史考证上没有什么发言权,我更感兴趣的还是英祖、世子和世孙三人的关系和古怪的传承。英祖是一位善于玩弄权术,让臣子和周围的亲人都心怀恐惧的君王,但同时他也非常严于律己,几乎摈弃了以自己的权力能获得的所有享乐。他贪恋权力的同时,也确实在以严肃的责任感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他对世子的教育也让我想起我过分严厉的父亲对我的教育。那种过于急迫的望子成龙的心情,甚至希望世子在童稚之年就马上抛弃孩童的欢欣和天真,步入成年人充满优思的世界;那种过分严厉的表达,无论世子做的多好,都只会被继续追问,直到他暴露自己学业不精之处,接下来就是无情的嘲讽和打击,这样一种完全不公平的比试,彻底摧毁了世子的自信,也摧毁了他的学习意愿。世子变得厌学,几乎是无法避免的。而当他以年少的稚嫩的心力,无数次努力获得父亲认可而失败后,他的崩溃也几乎是注定的。

看到对世子的精神问题的记述部分,他的精神状况和他与英祖的距离是息息相关的,当他远离皇宫到外地去时,他几乎没有犯过病,但当他在离英祖最近的住所时,他的病情就变得非常严重。我甚至想象,如果世子能有机会离开皇宫,生活在别处,也许他的病情就会慢慢平复也不一定。这是一种多大的恐惧和压力,能让一个人只要生活在父亲的附近,都能爆发如此严重的精神问题,想想都觉得非常可怜。但可怜之人也有可恨之处,世子在自己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下伤害和杀害的人也为数众多,即便是被碾压的可怜之人,只要他还握有权力,那他就能以伤害比自己更底层的人来救赎自己。

似乎有些讽刺的是,这样一个厌学和最终在精神病中率性而为的,极端不负责任的世子,却有了一个从小就非常喜欢读书,完全像是爷爷的复刻版的儿子。仿佛生命的承续在游离了一圈后,又回到了正轨。我觉得这也是一种很自然的,在世代传承中的物极必反的情况。一个过于认真律己的人,也许会有一个放浪形骸的后代,而一个放浪形骸的父亲,他的儿子则可能把父亲的性格缺陷带来的可怕后果铭记于心,努力避免走上父亲的老路。英祖把早年对世子的殷切期望完全移到了世孙身上,但世孙却并没有像世子那样变得怯懦、崩溃,这是为什么呢?世孙的性格更符合英祖的期望,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觉得,所谓“隔代亲”的情况可能在这里也产生了效果。一个人对自己的子女可能非常严厉,对孙辈却可能非常娇惯,这种“隔代亲”的情况,也许是因为一个过分严厉对待子女的人,在再次有机会教育孩子时,会反省自己当年在教育上所犯的错误,但也可能因此矫枉过正,也可能他下意识的希望在这个孩子身上补赎自己当年的错误带来的后果,因而用力过猛。同时,当子女长大后,和他们的父辈可能形成直接的竞争和对抗关系,但孙辈由于年龄差距太大,不会对父辈造成任何威胁,因此也能让父辈放心的表达自己的亲情。我想这种因素在英祖身上也是存在的。英祖经常表扬世祖,并把他带在身边,并没有像当年那样总是不停的挑错,并羞辱自己的孩子。世子的疯癫和死亡,以及他的死给世祖带来的不稳定的局面,加上英祖对世祖一贯的喜爱和信赖,让世祖长成了一个早熟的,深思熟虑的孩子,童真在他身上早早就消失了,他就像英祖所期望的那样,几乎一生来就是一个孤独的、严肃的大人了。这样的世祖,他内心的孤独到底有多深呢?他作为国王给世人交上了一份尚可的答卷,但他作为一个人的一生,对他自己而言,到底有何幸福可言呢?而疯癫的世子,在某些极尽疯狂恣意的瞬间,他是否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享受到了一丝英祖和世祖都未能体会的,自由而独属于自己的阳光呢?谁是真正的幸存者,谁又是真正的不幸之人呢?

当我从史料文字中尝试走入一个人的内心,看到在那时代的大风中摇曳的小小孤灯时,总有很多这样的慨叹。无论是国王还是平民,终究只有这样短短的一生,辉煌的历史洪流从他身边涌过,与他真正有关的,唯有夜里照在寝室里的,不能为人言的一缕月光。它如此坦然无畏的照在你的身上,因为它无从砍杀,亦无关争论和阴谋,反而让你平静了,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

霸凌

看剧的时候回想起自己上小学时被霸凌的经历。剧里有句话说:“那时候,有时候像极昼,有时候像极夜。”也许更合适的说法是,那段时间就像逼供时永不熄灭的刺眼的灯光,你始终暴露在这种灯光下,时间的流逝仿佛已经消失,瞬间停滞成为永恒,痛苦好像将永远这样持续下去,无休无止……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从外地转学回到了出生地。因为是插班,所以父母也是费了点劲,找了点关系,才能让我进入一所重点小学。我记得去学校的第一天,楼梯的墙壁上都铺着绿色的瓷砖,我在校长办公室接受一个小小的测试。在等待的时候,他们给我一本书消磨时间,那本书是关于熊猫的,我在这一点时间里读到熊猫这种看似温柔可爱的动物其实是从食肉动物发展成食草动物的,同时它们依然保留了凶猛的本能,一些游客因为太靠近它们而被攻击致残……

也因为是插班,所以班上已经没有其他的空位,唯一的空位是最后一排,一个被老师认定为非常顽劣,不适合和别人做同桌的男生的旁边。那时候老师总是把最顽劣的学生放在最后面,但为了平衡教室后方的危机,又把成绩最优秀的班长安排在倒数第二排,这些顽劣学生的中间,来起到一种制衡的作用。我的同桌,隔壁桌,前排,都是几乎被老师“舍弃”的学生,班长坐在我的正前方,他眉目清秀,写一手全班第一的好字,成绩当然也是名列前茅的。

在转学之前,我也是成绩优秀而活跃的学生,在整个三年级期间,得到了老师和同学的关注和宠爱,但回到这个天色阴郁的城市后,我的噩梦就开始了。我的成绩依然不是问题,我也依然记得这里的方言,但我所处的位置很不利。我的同桌在考试时公然要求抄我的考卷,这让我非常震惊,我不理解他为什么可以不劳而获,而且老师也并不特意干涉。开始我拒绝,而后他们开始了对我的孤立。即便后来隔壁桌的女生换成我的同桌,情况也没有任何好转。

虽然我没有受到身体上的威胁,但渐渐的全班同学都不和我亲近了,我和另外两个同样被排挤的女生一起,组成了能一起玩的小团体,但我常常感到,我们只是被迫结为一个团体的。课间休息后我回到教室,会发现自己的书包被扔在地上,我在劳动课上精心完成的手工作品被扯坏,我的钢笔笔尖被折断……在任何需要两两分组的活动里,我可能面临没有人愿意和我分为一组的情况,而到了圣诞节和新年,大家流行互相赠送明信片的时候,我只收到了一张明信片,是一个当班委的女生送的,她之所以送我明信片,只是为了表达自己不被任何人胁迫的独立个性。有一次快放学的时候,也许是在打扫卫生的时候,我同桌对我说,我为什么要转学来这里,抢夺他们去重点中学的名额……

那老师们、家长们又在干什么呢?我还记得有一次数学老师在一个私下的场合对我说,如果我的同桌想抄我的考卷,就让他抄吧,这样他会对我好一点,不再欺负我……而我妈编织了一个毛线笔套,让我在课间离开书桌时,把钢笔放在里面,这样就不会有人故意损坏它……班长虽然坐在我前面,并且对很多我被霸凌的情况都很清楚,他也只是保持温和的旁观者的角色,对我温和的说话,但也并不和我走的很近。

因此,这种霸凌是无法被制止,也无法改变的。很多年后,我屡次回想当时的情景,都感到这种状况是绝望的。对父母来说,他们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我送入这所学校,他们觉得自己没有能力让我转学去别的学校,也许是因为这样,他们对我的困境选择视而不见。而老师为了摆脱顽劣学生的影响,也宁愿把羊送入虎口。但即便不是这样,难道老师的影响力和控制力能到达学校生活的所有角落吗?在那些成年人不在场的场合,霸凌依然会继续发生,还可能因为别人的干涉而变得更恶劣,演变成更可怕的报复。

当我上中学后,那时的我每次回忆起那段经历,都对自己不反抗的忍耐态度感到惊讶。在我重回当年的想象中,我一次次演练着掀翻桌子,离开学校的愤怒和反抗,如果当时我真的那么做了,也可能就改变了局面,但也可能将自己推入更深的深渊,我不知道。当我们作为成年人探讨校园霸凌问题时,我也依然感到绝望无助,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那些痛苦的,在极夜中的孩子们。除了彻底离开那所学校,我想不到其他的解决方案,但离开对很多家长来说,也许是无法承受的。

大学快毕业的那一年,我去了一次小学同学聚会,又看到了当年霸凌过我的那些人,班长也在。他们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当年做过什么,恭维说没想到我长大后变得这么漂亮。回去的时候班长骑自行车载我,他似乎也变得话更多,对我更关注起来。记忆也许从他们心里消失了,但它依然如磐石般堵在我心头,即便在差不多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会想到每天早上坐在我爸自行车后座去学校的路上,我怀着怎样的入地狱般阴沉的心情。有谁能告诉我,在那种隐秘的,无法被惩罚的恶之下,我们到底能做些什么,才能从刺眼的灯光下逃离?

生日

今年的生日本来是一个有一点意义的数字,但今年就觉得特别提不起劲来。也许是阳完了以后的萎靡情绪一直延伸下来,更多是面对三年到如今的境况,感觉自己已经接近失语,对已经过去和正在发生的,都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还能怎么想。当然,没有经历过痛苦的人们是很健忘的,回忆如果没有维系在具体的事物上,很快就会像烟一样消散,甚至让人怀疑这是否只是一场幻梦,而它本来应该给人们留下的,坚实而有力的部分,就这么轻易的被抹去了。

当然,今天还是照例穿上新衣服去吃晚饭,喝咖啡,享受一会儿光鲜亮丽的个人生活。但在回来的路上,坐在车里,还是想到过去的一年中各种生生死死的事。虽然我认为,过去的每一件事,无论当时给我怎样的感受,都在造就之后的我,正是那些过往的经纬不断编织出我未来的方向,所以过去的所有都是无需后悔的,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愿意再回到我混乱的青春,就像前不久在一本书里读到的,儿童画家岩崎知弘在年过五旬之后写下的一段话:

回想起来,年轻时的岁月可悲而浅薄……我付出了二十多年脚踏实地的努力,才敢说“自己好歹比当年强了些”。我屡战屡败,流尽冷汗,好不容易才稍微懂了点事。事到如今,我又岂能回到过去?

虽然这具皮囊越来越不经用,也可能越来越失去美感,但岁月换来的内心的转变,才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弃的。这也是我现在的想法,虽然只是比当年“强了一些”,但就这么一点,也是在混乱中奔走呼喊了那么久才获得的,如今我只想向自己的恐惧和软弱再迈进一步,也向自己还未穷尽的好奇心再迈进一步。

看历史故事或者历史人物传记的时候,总是会情不自禁的算一下他的年龄,然后代入到自己身上想:要是我是他,那我也就只剩下十几年的时间了,或者要是我是他,我已经埋在青草之下,没有机会再琢磨我的人生了。有时很想获得一次“上帝视角”,看看自己还剩下多少年可以折腾,但恐怕这种对天机的窥探本身,就会改变我的命运之轮,那还是只能无知无觉的继续往前走下去吧。

语言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在我学法语期间,读到《罗马日记》,给了我很大的惊喜。作为一个在美国生活,以英语为母语的作家,拉希莉用她“最脆弱”的外语意大利语写了这本小书,她的写作本身就是这本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遗憾的是,我没有办法阅读意大利语,而她作为一个外语写作者,在使用意大利语时的那份如同走在吊桥上的小心和脆弱,在中文译本中已经无法领略。也许即便我学了意大利语,同样作为一名外语学习者,我还是无法看出她使用这门语言和那些意大利语本土作家有何不同,语言的微妙之处真是无法形容。

但拉希莉却试图形容这种微妙的感觉,当你进入一门陌生的语言中,那种在迷雾中穿行,努力冲破隔阂,而最终依然站在某扇门外的执着和徒劳之感。无论花费多少年月使用这门语言,你永远无法像母语使用者那样自信的说,因为我这么说,所以这样说就是对的,就是“地道的”。而那无数的近义词总是让我眼花缭乱,为什么在这个句子里用这个词,为什么在那个场景中用那个词?并没有什么真正的道理可言,人们就是这么用的,而你只能在一次次的实际演练中去接近那种语感,但始终无法真正抵达。

语言并不单单只是一种交流工具,虽然一开始,人们也许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创造了语言,但它渐渐超出了这个简单的内涵。语言渗透到我们世界的每一个缝隙,它可能是一个干巴巴的句子,也可能是最深刻的感受的交流,也可能被各种势力利用,也可能在它自身的逻辑里欺骗你,改变你对世界的认知……当我开始接触一门外语,我看到的是另一片土地上的人们的生活方式,以及他们认识世界的方式。同时在这种对比中,我也重新看见我的母语,看见那些我因为熟悉而忽略了的部分。

在法语语法中,宾语作为代词时会放在动词前面,而不同的动词和宾语对应的是不同的代词形式,这样带来的结果就是,如果你没有先想好你要表达的完整意思,你就无法选取正确的代词形式,同时法语要求各个部分的词性和单复数都要互相配合统一,这也要求句子的每个成分之间保持高度的统一,这样一来,法语可能不太适合边想边说,因为你已经说出的部分将限制你还未说出的部分。而中文的句子结构就不太要求每个成分互相呼应,时态也只需要用一些相关的词就能表述,因此我们说中文的时候,完全可以在最后翻转整个意思,或者改变讲述内容的时间属性。从这个角度来说,学习法语是不是能对那些信口开河的人有某种治疗作用呢?不知道心理治疗的方法里,有没有针对性的学一门外语这种方法。法语的阴阳性也是非常有趣的部分,我在最近读的书里看到,女性主义提出的“社会性别”正是从法语的阴阳性中延伸出来的。至于说到微妙的语气,前两天朋友和我用法语聊天的时候,纠正我说,如果对方推荐一首歌,我说C’est bien(这挺好),会显得比较敷衍,但如果我说Elle est bien(它挺好)就能传达出我是真的喜欢这首歌。这种语气上的区别,大概只有母语使用者才能体会吧!

拉希莉已经学习了二十年的意大利语,而我才学了半年的法语,但我觉得我只是在一个更浅薄的程度上做着同样的事,也获得相似的感受。语言也是一种身份认同和确认,不仅是你使用哪种语言,你说话和写作的方式,你的最微妙的口音,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对拉希莉来说,她在三种语言中寻找自己的身份,孟加拉语是她父母的语言,也是她获得传承的身份象征;英语既是异国的语言,也是她的母语;而意大利语把她从两种身份的摇摆和冲突中带出来,让她摆脱个人历史的束缚,重新成为完整的自己。对我来说,从小我就随着父母从一个城市搬迁到另一个城市,作为一个异乡人和插班生,我开始形成一种能力,能辨别对方说话最细微的口音,并进行模仿。同样是说普通话,我总是能在新到一个城市不久后,就学会模仿当地人的口音,以至于从我上学开始,就没有人能通过我说话的口音猜出我是外地人。我学英语和法语的时候,也在尽力捕捉语音里最微妙的部分。拉希莉希望通过用外语写出一本让人无法分辨她是否是母语写作者的书来融入,而我在语言上融入的愿望则是反方向的,我希望能说出最简洁、地道、有活力的口语,如果有一天,有人听到我说的法语,以为我是在巴黎出生长大的人,那我的愿望就实现了。这种愿望其实已经无关语言本身,它更多是一种对接纳和认可的渴望,当一个孩子站在陌生的人群中时,她希望自己不是突兀刺眼的那一个,不是人们在聚光灯下注视谈论的那一个,她希望像那些本地人一样,熟视无睹的穿过街边的风景,毫不费力的走进一家咖啡馆或商店,让这个陌生的世界完全变成背景。那种自信是她渴望获得的,但即便她已经在语言上融入了,她的视线和思考,依然永远在这个世界之外。

回到拉希莉关于游泳的比喻,我每次游泳,也总是只敢在最边上的泳道游,以便随时可以停下来扒住边缘。也许很多人不愿意学习语言,或半途而废的原因,都在于这种恐慌,当置身湖中心,没有任何安全保障,放弃自己立足的堤岸,这需要很大的勇气。拉希莉甚至不再做任何英语阅读,搬到罗马,一头扎进最深的水里,这种勇气让我深感敬佩。如果上帝给我这个机会,我也想游进湖中心,但在此之前,我还是疯狂努力想为自己搭建更多的堤岸,或拉住一个小小的救生圈。也许通过这次语言的冒险,我也能去掉更多披挂,成为一个更勇敢和放松的人。语言给予我们的馈赠和限制,只能在每一次的斗争中品尝。

爷爷

今天中午我妈在微信里说,爷爷发烧几天了,之前烧到39度,后来又退到37,他在养老院的医院里,养老院不让他们进去探视,但又想让他们给爷爷转院。外面的医院都满了,连救护车都很难叫到,转院是不可能的。我问他们给爷爷测核酸或者抗原了吗?她说医院统一都不给做……我又问爷爷有没有引起其他问题,她说没有。说爷爷不配合治疗,开始不肯吃药,后来好歹说服了他吃药,他又不愿意吸氧,也不愿意用纸尿裤,但自己起来上厕所又站不起来。因为爷爷听力不好,打电话也没用,我妈只能发微信,让护工给他看,沟通很不顺畅。晚一点又说,养老院跟领导申请了,他们可以去看了,他们想明天打车去,尽量避免被感染。

到了下午,我妈突然说,医院说爷爷不太好了,让他们现在就去,他们已经在路上了。当时我也正要去医院看病,等我正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我妈发微信说,爷爷已经走了,他们到了也没赶上。

我妈发了一张爷爷躺在病床上的照片,旁边的仪器屏幕上呈现出好几条直线。我看着这张照片,并没有产生多少实感,在这之前我正想着,如果爷爷走了,那我们之间的联系就断开了,而这张照片,这个身体,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爷爷其实是我外公,但他不让我们叫他们外公外婆,说有个“外”字显得不亲近,所以我和表弟就都叫爷爷、婆婆。他们有三个孩子,我妈是老大,还有我姨和我舅。但其实他们并不是喜欢小孩的人,我妈和我姨也曾经回忆过小时候被放在别人家,爷爷婆婆自己跑去看电影的情景。在我和表弟小时候,每次去爷爷家,我是那个老老实实坐着看书画画的乖小孩,但我表弟就比较调皮,所以我妈说,我表弟一去,爷爷婆婆就会叫把他带下去玩……我舅很晚才有孩子,所以表妹比我小15岁,他们一直在国外。我记得她第一次回国来,是刚会走路,说一点话的时候,爷爷婆婆带着她也依然是看新闻联播,看天气预报,为了不让她乱翻东西,他们甚至把柜子门都锁上了……

但即便如此,他们依然生了三个孩子,依然会在家族群里转发我表弟的孩子的照片和视频,因为一个人结婚、生子,并且喜爱和抚育孩子,对爷爷婆婆来说,是一种理想生活的范本,他们一生所做的,就是接近这个范本,并认为自己已经成为了其中的理想人物。

当我写下上面一段时,我觉得我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把他们两个人混为一谈了。婆婆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想过一种怎样的生活,她对过往有怎样的真实的心情,随着她老年痴呆越发严重,几乎完全失去意识,这已经成为了一个无解的谜。她是没有声音的,她就像千万消失在时代背景中的女性一样,没能勾勒出自己的轮廓,没能发出自己的声音,一切都以爷爷的代言为准,爷爷总是说“我们想……”“我们不想……”但那真的是婆婆的意愿吗?我们已经无法知道了。就连她开始出现老年痴呆症状后,爷爷坚持以那种非常有规律,但没有多少头脑刺激的方式规划他们的作息和生活,似乎这也是她无法选择的。

爷爷是一个非常坚定的共产党员,这是他一生的信仰。他认为一个共产党员就应该勤俭节约,所以他总是把我妈他们送的新衣服放起来,自己穿着破洞的背心,把新的碗碟、被子都收起来,只用缺口的破旧的碗。在他刚进养老院不久的时候,就写下了遗嘱,而里面并无遗产分配之类的重大决定,主要是为了强调,不要给他们买新东西,不要浪费的决议。

我还在上大学的时候,爷爷写了一篇回忆录,他还让人打印出来,拿给我看。我第一时间就翻找到他们结婚前的那段,想看看八卦,结果当然是让我失望的。里面除了像政治思想汇报一样的文字以外,没有一丝个人情感的流露,包括写到孩子们陆续出生,也全都是“又红又专”的文字表述。他最私人的情感流露,也许只存在于那些最无关紧要的部分,比如什么菜是他喜欢吃的……

他在这个为自己打造的壳里生活了一辈子。他相信和配合政府做出的一切决定,即便他在这疫情三年中,几乎没有出过养老院,别人也很少能去探望他,至于他的朋友们,就更没有机会见到了。但他始终是一致的,他相信这一切,他也做好了准备为这种信仰而去服从,去牺牲自己,即便他预先知道自己会这样死去,我觉得他也会完全同意。在这一点上,虽然我和他的想法不同,但他至少保持了自我的和谐一致,不像有些人,当自己高喊着拥护的法则的代价落在自己身上时,就马上转变态度。爷爷因为这个代价而死去了,但他承受了自己所相信的带来的后果,在这一点上,我是敬佩他的,在这一点上,他也许也以自己认可的方式度过了“幸福的”一生吧。但在这个他精心打造的壳里面,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有怎样的情感,也许他自己也未能探究一二。

那我能回忆并怀念的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我能想到他说的最不“官方”的话,是几年前我妈说,爷爷一直不知道我的职业是什么,他总觉得我每天都在玩猫玩狗,让我妈转告我不要只知道和动物玩……想到这里,觉得爷爷也有些天真可爱,他到最后也不知道我到底在做什么,到最后他也不知道我正在努力离开这个国家,离开他相信和热爱的一切。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死去,在这个国家,甚至不能算在“因新冠而死亡”的数据之中。

共情

我的工作是很需要共情的,因为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在教一个宠物主人如何去理解和改变他的宠物。这意味着,宠物主人首先要能站在动物的立场上,从他的视角去重新看待日常生活中的事件,理解动物自身的想法和情感,才能在一个有共识的基础上去做训练。因此,我会经常给主人举一些人类世界里的例子,比如说,你的猫咪每天在家的无聊生活,就像是你在一个空荡荡的屋子里,没有适合你的物品,没有电视、电脑、手机、书,没有任何玩具,也没有办法外出和社交,那你会不会产生压力呢?在遇到其他事情的时候,我也常常说,如果你是这个人,你会怎么想,怎么做呢?我觉得这就是最朴素的一种产生共情的方式。

但在这三年里,我感到共情这种东西,在越来越多的人们中间消失了。有时我甚至厌倦了说,如果你也是……这个句型。对我来说,并不需要把对象完全对等的置换成和自己相关的那个对象,才能产生共情,人类是有想象力的!有一次下大雨,我和朋友正好带着白兰(我的猫)在外面吃饭,我们只能推着他的车站在一个小吃店的屋檐下躲雨。但雨实在太大了,即便贴紧门口的位置也会淋湿,我们就把推车推进了小吃店里,为此还专门买了饮料坐下来喝。那是一个小隔间,里面当时只有老板娘和她的小女儿,刚进去的时候,小朋友看到有猫,就说:“好可爱的小猫咪啊!”老板娘说,这里不能带猫,有味道。我说,猫在推车里没有出来,而且雨确实太大了。老板娘说,那你把猫放在外面,你坐在里面。我说,我不可能把他一个人放在外面淋雨的。老板娘说:“你说一个人?你把他当成人?”我顿时就火了,我们在店门口吵了一架。

当时我的感受是,我可以理解有人不喜欢动物,我也不要求所有人和我一样把自己的宠物看做家人,但如果你是一个孩子的父母,你难道不能以这样的同理心,对一个视自己的宠物为家人的人产生共情,理解他不能和自己的宠物分开的心情吗?如果我看到一个人抱着石头来躲雨,我也能以自己对待珍惜之物的心情对他产生共情,即便我并不喜欢石头。但越来越多的人,只能对完全和自己一样的事物产生共情,任何一点差异都会让他们失去同情心和同理心。也许这时我应该说,如果是你和女儿一起躲雨,你会让她站在外面淋雨,而自己在屋里待着吗?但我已经厌倦了这种句式,也厌倦了需要在每一件事上通过这种方式才能激发一点感情的人们。

在这三年里,有多少事情是能让不同的人们之间产生共情的?那些失去亲人的人,那些失去宠物的人,那些和自己的孩子分隔却无法响应他们哭声的人,那些在恶劣环境里感到绝望的人……但是有多少人在为他们而痛苦,为他们而哭泣,为他们而努力寻求改变?另一方面,他们对别人的攻击总是以这样的句式开始:你家里没有老人,你不懂……你没有孩子,所以你就没有资格说什么……

今天在咖啡馆里读阿伦特,看到她讲到康德关于“共同感”的观点时,我突然明白了。我把一些段落简短的摘录在下面:

“对于这个问题,即‘当一个人在根据他的私人感觉思考一个对象时,他何以能够根据一种共同感做出判断’,康德会回答说,人们之间的共同体产生了一种共同感。共同感的合法性产生于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在这些限制下,我们就可以说,我越是能够在自己的思想中考虑他人的立场,并因此越是在自己的判断中考虑他人的立场,那么我的判断就越具有代表性。这种判断的有效性就既不是客观性和普遍性,也不是基于个人幻想的主观性,而是主体间性或典范性。这种只有通过想象才可能的典范性思想要求某种牺牲。康德说,‘可以说,为了他人,我们必须放弃自己。’”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无法产生共情,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感觉能力太迟钝,更多是因为自我中心。产生共情需要两个前提,第一,人和人之间有互相交流的愿望,有获得别人认可的愿望。第二,必须放弃一部分自我,才能站在他人的立场上看待事物。而那些无法产生共情的人们,他们所关心的唯有自己,他们表面上滔滔不绝,其实内心并未向任何人打开,也并不想获得任何交流。他们看似渴求别人的认可,其实只是希望别人按照自己想要的答案说话,按照自己营造的形象来评价自己。一个人如果在恶劣的或资源缺乏的外部环境中成长、生活,就有可能成为一个只会紧紧抱住自己的人,因为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光热可以分给别人了,能抢到让自己生存下去的这一点起码的资源,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时,交流、认可这些因素,也只是一种可以抛弃的奢侈品。但在固守的城墙内,粮食只会越来越少,最终所有臣民都会死于饥饿。

也许那些关上内心大门的人们觉得,自己唯有以这种方式才能保持内心的安宁,才能生存下去,而能够共情的人则不得不面对大量的痛苦和冲击。我承认我一直在经历巨大的痛苦,但也因为有共情的能力,有时我感到,我是在和这个世界共同呼吸,共同经历着一种复杂的命运。而那些固守城池的人们,只能做他们小小王国里,唯一的、绝对孤独的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