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03 15:53:00
被各种理论言辞搞得昏昏然时,我重新拿起了茨维塔耶娃的书,从上次断开的地方开始,从诗剧《阿莉亚德娜》开始,进入她独一无二的女性世界。她的诗剧更多的是诗,是设置在戏剧场景中的诗,从岩石中绽裂出雪白,这紫色封皮下闪烁的魂灵,开始了她新鲜且永不疲惫的吟唱。她的小说和诗剧,总爱以女性的名字命名,就如其中充满女性特质的柔软热情一般。她的剧本不是用来演出的,它无需用演员的手势和语调来表现,它自身已具备扬抑顿挫,具备美,通过语言和想象向我们敞开。她的作品是用来诵读的,一个人的诵读,就像在熄了灯的舞台上回想曾有的绚烂。
她喜欢用古典的人物,古希腊的悲剧故事。在这些故事里,英雄和少女被命运所困。但在茨维塔耶娃笔下,没有绝望的悲恸,主人公得到道德的宽恕,如《费德拉》结尾处忒修斯所说:
“这本是一场古老的没有悬念的论争。
没有清白无辜者。人人都有过错。”
他们得到宽恕,伦理暂放一旁,由此流露出的,是纯粹的美,没有负重的美。古希腊的自由得到恢复。悲情的英雄在走向命定死亡的过程中展现最大的透明和火。灰暗天空下面的徜徉是春天般的,草叶的温暖复苏生命,以及永恒的悲哀与镣铐。镣铐也是一种美,它是隐秘力量的象征,而非世俗法规的阻断。一种信仰背后矢志不渝的献身,面色苍白的姑娘把荆棘编成皇冠,接受神的加冕。茨维塔耶娃呈现出骨灰盒中的欢唱,她不曾停息过,不曾因为哭泣把脚步拖得软弱迟钝,《阿莉亚德娜》里提琴转调般的咏叹:
“黑色的,黑眼睛是绿色的,
黑色的,黑眼睛是明亮的。
黑色的黑眼睛是红色,
黑色的黑眼睛是慈善的。
黑色的黑眼睛清晰可见,
黑色的黑眼睛拼命叫喊
黑色的黑眼睛变明亮,
黑色的黑眼睛是白色的。”
从中我们所感受到的,难道是死灰一样的哭泣吗?不是的,那是少女的爱情般的哀悼,柔和的哀悼,夜莺的歌声和眼神,但永远不是最后结局。一切都不会死亡,生命的种子已经开始萌动,盛满琼浆的酒杯在墓碑上方交织起来,如同最坚固的誓言,无法泯灭的手势。那些岩石和海边的峭壁都是古代的,而歌声却是我们的,中间并无距离。这是最后的史诗,在世界粉碎的前夜,最后的高音,诗歌上袒露的真。
合上书页时,我仿佛从一只烛火的温暖里跌落出来,闯进这个秩序井然,却为我所不理解的现实世界。当我们不得不用世俗的语言表达一切生活和自我体验时,我们已永远失去了神性的光辉。世界变得散文化,词语垃圾一样堆砌,仿佛一件艳俗的礼服,高贵从革命的字典里除掉,身穿粗布袍子的上帝不复存在。然而,是市民生就鄙俗吗?是乡间的餐盘肮脏吗?抑或我们的表达出了问题,我们朗读时的心情出了问题?莎士比亚的剧本在舞台上遭到嘲笑,只是因为他竟然向生意人和学生们使用诗的语言。神殿的支柱坍塌了,距离的重合割断了词语的高度,正是这种跌落,这种对距离的拒绝,使今日的文学中,难以再出现茨维塔耶娃那样的,叙述中暗含的高贵。仔细打量就能发现,她并未使用多少珠翠式的意向,但从她笔下说出的每一句话,即便是对贫困和日常的描述,都闪现华贵的光芒。什么才是她的点金石?是对诗化语言的执着,对语言陌生化和距离的把握,更多的,还是灵魂里的真,对自由的追寻以及面对一般民众的平等眼光,对他们的真诚热爱。干燥无光的台词是对观众的侮辱,而自然的高贵,自然流露的自我对语言的审美力,才是对所有阅读者和观众抱有的充分信任及交流态度。民众并不拒斥诗意的语言,除非它是故意高高在上的,我们的错误就在于徒然降低身份去“迁就”,结果却只是造成了自身的乏味与受众的恶习。沉落的尘世并不讨好,我们已经见识了太多的平凡和污秽,不愿在以任何其他的方式再温习一遍,我们在言说中寻求安慰,寻求宣泄过后的拯救,那才是使孩子安然入梦的最好故事。他们并不喜欢把头放在枕头上时,再经受各种虚幻的恐吓。
被怀疑的纷繁折磨时,我拾起了茨维塔耶娃的书。我躺在她女性的温柔羽翼的遮盖下,这样夜空就是温和的,隐没的星光向我述说种种传说,发生在风的草原上或呼啸的海水下面的,被歌的泪水沾湿的传说。
初冬空气寒冷的今天,晚上我梦见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