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叙述中呈现

2004-05-27 21:03:00

  在这篇关于中国当代小说的作业里,我想谈谈格非的一个短篇《没有人看见草生长》,为了做论文,我又把它读重读了一遍,连同格非的其他一些短篇。这篇小说在格非的写作中并未占据什么重要的地位,我之所以选择它,是因为它所散发的浓烈的抒情气息,它的叙述方式以及每一章节的小标题带有的诗意,它仍然延续了格非一贯的文字和叙述风格,时空的重组,富于韵律的语言,标志和象征之物……格非以他独有的鲜明风格讲述故事,而故事的意义已不在其本身,它凸现于讲述之中,通过讲述的弯曲折射光芒,这正是先锋派小说家追求的:让故事在讲述中呈现自身。在这里,小说与传说的差别在于,小说是被讲述的,脱离了形式,它就是苍白无力的。
  《没有人看见草生长》分为十二个小章节,每个章节的小标题就仿佛单独截取的诗句,它们强调了故事发展中的一些细节,将这些细节作为小标题显露出来,是别有用心的,这使它们具有了某种象征的隐秘意味,它们并不是单一的带有色彩和气味的物体或一个事件的过程断片,它们代表了人物内心情感的复杂涌动,也暴露出人物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这些小标题就像是路标,将支离破碎的事件组织起来,通过对它们的关注我们能获取作者如此叙述的用意所在。如“黑鸽子圣女”中“我”和棋关于“黑鸽子”的对话,我将对梅的印象比喻为黑鸽子,而棋说:“黑鸽子在我们那儿被称为乌鸦。”乌鸦是个不祥的征兆,这里将梅比作乌鸦,似乎暗示了今后她将带来不幸,暗示了小说的悲剧结局:梅和棋的离去,以及官子与棋因为热病分别死去,“我”和梅多年以后在惨淡的重逢中已形同陌路。另一个富有深意的意向是“油漆的气味”,在这一章中,“我”和梅谈及官子的职业带来的油漆味,梅的表白中渗透着绝望的厌倦:
  他的手上全是油漆。梅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身上也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油漆的气味从床上,被子上,他的头发、皮肤里渗出来——不知道他的(以下几个字她说得非常轻,我没有听清楚)有没有?我讨厌油漆的气味。它让人憋得透不过气来,我每天都要洗一次床单。
  接下来,梅询问“我”和棋对油漆气味的态度,很明显,油漆气味已成为了官子的代名词,梅对油漆气味的敏感和极端厌恶表明了她同官子之间关系的断裂,她对官子的情感和欲望都已全部丧失,后来她的出走也就是极其自然的了。而她刻意追问棋对油漆气味喜不喜欢,也暗示了棋与官子之间的暧昧关系,这种关系也深深地烙进了梅的心中,让她感到不痛快,让她滋生离意。这些有所指向的意象中,让我感兴趣的还有“咖啡罐和盛有柠檬水的杯子”。咖啡和柠檬水在“我”在家里分别同棋和梅谈话时反复出现,作者还对咖啡罐和杯子做了专门的细致描绘。与棋谈话时,“我”给棋倒了一杯柠檬水,但“她伸手将杯子朝自己面前挪了挪,但没有喝”。而“我”起身去接第二个电话时碰翻了桌上的咖啡罐,“赭色的咖啡沿着桌面流到木质地板上。我把倒着的咖啡罐扶起,没有理会那些黑色的残渣,去过道接电话。”当梅来到家里,她主动提出要一杯咖啡,但后来却端起了柠檬水喝了一口,然后“我”在给她叙述自己同棋的相遇中再次提到了“像今天一样,我在柠檬水里掺了冰块,她没有喝,那天晚上时间仿佛是凝固的。”我想,咖啡和柠檬水的反复出现,也许是为了映证棋和梅两人性格上的差异,较之梅而言,棋是冰冷的,被动的,带有凝固的美丽,而梅却主动攫取即便不是自己的东西,她热情,散发着欲望和活力的诱惑,正是这个吸引了“我”,把他从平静完满的婚姻中引诱出来,投身到令人毁灭窒息的情感之中。梅象征着真正的爱情,这是“我”在与棋的婚姻中从未体验过的。
  再者,是作者打乱时空顺序的叙述方式。其实仔细阅读就能发现,小说的叙述顺序并非无迹可寻,作者常常在第一次讲述时刻意跳过有重要意义的时间段,或以简短的话语一笔带过,或用模糊的描述将其掩盖,随着情节的深入,他又像一位被记忆所苦的人,固执地从回忆深处将这些空缺一一提出,向我们展现其中的隐情。格非打乱时间线形发展的叙述顺序常常就是为了造就这一个个的记忆空洞,表面上人物之间只是进行着日常一般的交往,形同陌路,实际上他们已通过这些空洞达成了某种默契,形成了某种暧昧关系,断裂使之后的对话和言行变得奇怪而突兀,于是悬念形成,而悬念的解决就是小说要义展露之时。
  具体到这篇小说,“我”和棋谈话时两次电话铃声,后一次的电话响起后,铃声仿佛是从隔壁传来的,但“我”依然做出了一个“多余”的动作,“拿起了电话听筒,然后又将它放下”。对这个多余细节的描述在后来的章节又单独以一个章节的形式重复了一遍,它无疑就引起了读者的注意,向读者表示,它绝非一个单纯的无用细节,这个电话应该不是隔壁的,而就是某人打给“我”的,那打电话的人是谁?这个悬念从一开始就为小说蓄了势,同时它与棋离开我的原因也必然有紧密的联系。事实上这是维持了整篇小说的悬念,一直到结尾它都没有得到明确的交代,它如一张潮湿的网罩住了生活其下的人物,它也象征着“我”和棋与官子夫妇四人之间复杂的暧昧关系。之后的情节,在湖边度过的夜晚,官子的妻子梅清晨时躺在了我的身边,而棋已消失在河边,这个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怎样开始的,被忽略了的湖边夜晚这个时间段就显得格外重要;还有在官子家中,对墙上一张日历的图样展示,它是一个重要的时间标识,对应后面“日记:十月二十一日”的小标题,将打乱的时间坐标串联重组,向我们重现故事的真实脉络,在这里这个中间坐标是不可或缺的,而“十月二十一日”这个时间段也在重现时表明它的重要意义,在这一天,“我”对梅的感情和欲望一步步加深了,它从另一个方向冲击并撕裂了“我”,推动情节向高潮发展。
  小说中时间的断裂和补充也并非完全对立的,作者是在叙述中一边设置“障碍”一边“填补”,只是两者在先后上总是错位的,后者比前者慢半步,补充叙述的章节则重新标志了前者的进展中重要的转折点。章节之间的对应关系是复杂多变的,仿佛两个孩子随着时间玩一场捉迷藏的游戏。如果把章节大致按照时间先后排列起来(除去第一个以总起开始的章节)是:
  车厢——黑鸽子圣女——你的背后是红帆划过海面——日记:十月二十一日——油漆的气味——有一张老式木床的房间——我的嘴唇筏一样滑向你的脊背——咖啡罐和盛有柠檬水的杯子——电话铃又响了——地铁车站——附记:雪中
  当然,这个顺序只是根据其中显露出的时间标志来梳理的,事实上,在每个章节的叙述中,作者又大量使用了顺序插叙倒叙相结合的手法,根据自己的表达愿望将时间随意折叠,转折间的衔接自然,完全没有生硬之处。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官子和棋的关系及发展,是作为“我”和梅之间关系的隐线进行的,只在谈话中隐约提到了一点,如湖边的早晨,梅醒来后对“我”说,“昨晚我一直睡不好,好像有一件事让我透不过气来”,这句话在后面梅和“我”再次见面时的谈话中得到了披露,还有在谈及油漆气味时,梅问“我”棋是否喜欢那种气味,这些都暗示了棋和官子的暧昧关系。梅和“我”,棋和官子这两条线索如同复调音乐,时而并行时而交错,而“我”和官子又通过对话联系在一起并暗示了梅和棋之间的嫉妒或同情等等复杂情愫的产生。两条明线,两条暗线,将这个结构严密地编织起来,带来交响繁复的效果。
  与格非迷宫式的叙述手法对应的,是他流水一般的语言。格非的小说语言总是潮湿的,伴随着流水声。水这一意象被作者不厌其烦地反复用在作品中,成为一道永恒的风景。甚至他描写雨天的句子也是相似的,似乎笔下所有的故事都沉浸在同一种润湿忧伤的空气里,在阴郁浓稠中展开它自身。《没有人看见草生长》里也充满了对雨天雪天,对湖水,对潮湿的空气的环境描述,人物的外表色彩在微阴的背景下显得鲜亮突出,而从棋到梅,“我”的情感就像愈渐响亮的流水声,直到席卷一切,覆盖一切,被蔓延的世界隆隆作响。结尾以一个单独的句子完成:“爱情像流水。”既是水声的延续和照应,又融入了命运不可知的飘逝慨叹。在多部作品中,格非都描述了这种情感被刹那唤醒的状态,《傻瓜的诗篇》里杜预通过莉莉触摸到自己的血肉,从麻木状态中苏醒过来,唤醒他人的同时也唤醒了自我。《大年》里二姨态不经意的注视使豹子的体内涌起一阵火辣辣的感觉,“意识到一种他从未体味过的紧张和新奇感觉正在悄悄弥漫他整个深不可测的内心”。绵延如水的语言使欲望的延伸显得自然,仿佛一堆被浇灭后又重新熊熊燃烧的火焰,人物内在的真实人性冲破世俗规范以激烈的方式强调了自己的存在,因此,格非笔下的爱情大多是以陌生的一瞥建立起来的默契,是两个陌生身体的强烈吸引,它与细雨与流动的风结合一体,是自然下真实的追求,是人性的彼此靠近,他们的话语中,欲望是可爱和坦诚的。这也使他笔下的场景都呈现出城市边缘的田园质感,他是在更原始的天人环境中讲述故事,他尽量让自己的故事淳朴,让自己的故事更接近人的真实。重组的叙述顺序强调了重要的细节,而语言带来的绵延质朴向我们讲述了人和人之间的联系和愿望,他的信念是隐含于形式背后的,形式因而获得了意义,与内容一起构成了一个饱满的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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