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7-18 02:02:00
这是一本应该列入我“钟爱”的行列的书。库切《彼得堡的大师》。当我看到绿色背景下柔软人物的封面时,我并未料到会有这样的相遇,这不仅是一次幻想的祝福,一次轻松的偏离和逃逸,这是厚重的钟声击打着鞋面,就像那些后半夜密密的雨点,不愿意被忘记被搁置。
场景是虚构的,托斯妥耶夫斯基从德累斯顿回到俄国的彼得堡,安置他死去的年轻继子。他的孩子没有被埋葬在那种植了白色小花的墓穴里,而是在他的心上凿了个洞,又像影子一般轻盈无踪地蜷缩其中。故事在这种奇特的悲痛与爱抚的幻觉中缓慢展开,被诗一般的触觉推动,就像一条河,按部就班地流过整个漫长的冬季。半夜里起来解救又遗弃一条深巷子里的狗,从房东女人柔软的身体内部伸手向他,在孩子气的蜡烛和光芒之中祈求安息,他把充满悲痛的手势伸向一切方向。而后,他被卷入阴谋之中,身不由己地同涅恰耶夫的阴谋捆绑起来,他们激愤的争夺打断了文字的节奏,河水上扬,翻滚,仿佛进入了托斯妥耶夫斯基自己写作的节奏和旋涡,他和他的孩子,他和那些纷乱无辜或是恶意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搅扰在一起,而故事中心的声音越发响亮,它不再是一种情绪,它是精神,是对上帝的困惑和爱,是托斯妥耶夫斯基式的,而不再是巴维尔,不再是巴维尔的世界了。
这意外的死亡和亲情都是虚幻的,但同时又神秘地与巴维尔与托斯妥耶夫斯基的真实事件有某种暗合:巴维尔是玛利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和小职员伊萨耶夫的儿子。1855年,托斯妥耶夫斯基在塞米拉金斯克服兵役期间,认识了他们一家。他狂热地爱上了女主人。后来,伊萨耶夫去世,托斯妥耶夫斯基娶了伊萨耶夫的寡妇。此时,巴维尔年仅七岁。在这段虚构的故事中,托斯妥耶夫斯基与巴维尔的房东太太和她的小女儿似乎也维系着相似的关系,两个场景仿佛是彼此的影子,而这无论是匠心还是天然形成,都在每个相应的人物身上燃起了相应的微妙情绪。只是他们之间隔着更敏感的面纱,他们更深沉溺其中的并非是青春期的美好爱情,他们仿佛沉浸在巴维尔漂泊的黑暗中,摸索着错乱地拥抱对方,一再试图唤起别离的幽灵,唤起垂死的活力。托斯妥耶夫斯基,这个更多以陌生旅人身份出现的“大师”,又仿佛是一堵墙,不断地吸收和反射出所有的声音,而所有这些声音最后还将返回巴维尔,返回悲痛滞留不去的疯狂魔念。就像始终在钝的玻璃房间里说话、哭泣,往四壁摔打自己却不能受到一点伤害。库切用最稳定的力量最好的保持了局面。他的强大就在于那不可冲破的刀背的力量。
甚至语言,甚至文字,它们那么美,非常美,仿佛以一种舒缓而深的节奏从内部抚摩我,仿佛在梦里望见朦胧发光的树,一切充满天启的物体。语言默然又满含芳香,遁入最柔软的黑暗却依旧清晰可辨。悲哀的情绪在这里所能引起的新鲜感受让我惊讶,你看到那些最平凡的枝子上绽开了最不平凡的花朵,怎能不被打动?他描述一个强暴并杀害了自己十二岁女儿的犯人,他说“他服服帖帖地束手就擒,只坚持要由他自己把死孩子抱回家,搁在一张桌子上——据说他做这一切都带着无限柔情。别的囚犯都不理他,他也不同别人交谈。晚上他坐在自己的铺位上,面带微笑,嘴唇翕动着在念福音书。”他这样来描述这种“被爱过了头”的行为,这“温柔的残忍”,“像手套一样翻出了衬里的爱,露出了难看的针脚”。他的文字注满自身的欲望而滔滔不绝,又带着伟大的克制,他一下一下地敲打着门,好像夜里喝醉了回不了家的流浪汉,而每一次又都催人泪下。
这是我无法完成的阅读和描述,即便在合上书页之后,我仍会在剩下的分秒里在心中一遍一遍读它,念颂它,从《青春》到《彼得堡的大师》,也许更多,他能以如此纯熟又截然不同的语感出入于不同的情境之中,这也是我对库切的写作这样崇敬的重要原因。
而真正的美,永远是不可复述,无法言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