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情

我的工作是很需要共情的,因为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在教一个宠物主人如何去理解和改变他的宠物。这意味着,宠物主人首先要能站在动物的立场上,从他的视角去重新看待日常生活中的事件,理解动物自身的想法和情感,才能在一个有共识的基础上去做训练。因此,我会经常给主人举一些人类世界里的例子,比如说,你的猫咪每天在家的无聊生活,就像是你在一个空荡荡的屋子里,没有适合你的物品,没有电视、电脑、手机、书,没有任何玩具,也没有办法外出和社交,那你会不会产生压力呢?在遇到其他事情的时候,我也常常说,如果你是这个人,你会怎么想,怎么做呢?我觉得这就是最朴素的一种产生共情的方式。

但在这三年里,我感到共情这种东西,在越来越多的人们中间消失了。有时我甚至厌倦了说,如果你也是……这个句型。对我来说,并不需要把对象完全对等的置换成和自己相关的那个对象,才能产生共情,人类是有想象力的!有一次下大雨,我和朋友正好带着白兰(我的猫)在外面吃饭,我们只能推着他的车站在一个小吃店的屋檐下躲雨。但雨实在太大了,即便贴紧门口的位置也会淋湿,我们就把推车推进了小吃店里,为此还专门买了饮料坐下来喝。那是一个小隔间,里面当时只有老板娘和她的小女儿,刚进去的时候,小朋友看到有猫,就说:“好可爱的小猫咪啊!”老板娘说,这里不能带猫,有味道。我说,猫在推车里没有出来,而且雨确实太大了。老板娘说,那你把猫放在外面,你坐在里面。我说,我不可能把他一个人放在外面淋雨的。老板娘说:“你说一个人?你把他当成人?”我顿时就火了,我们在店门口吵了一架。

当时我的感受是,我可以理解有人不喜欢动物,我也不要求所有人和我一样把自己的宠物看做家人,但如果你是一个孩子的父母,你难道不能以这样的同理心,对一个视自己的宠物为家人的人产生共情,理解他不能和自己的宠物分开的心情吗?如果我看到一个人抱着石头来躲雨,我也能以自己对待珍惜之物的心情对他产生共情,即便我并不喜欢石头。但越来越多的人,只能对完全和自己一样的事物产生共情,任何一点差异都会让他们失去同情心和同理心。也许这时我应该说,如果是你和女儿一起躲雨,你会让她站在外面淋雨,而自己在屋里待着吗?但我已经厌倦了这种句式,也厌倦了需要在每一件事上通过这种方式才能激发一点感情的人们。

在这三年里,有多少事情是能让不同的人们之间产生共情的?那些失去亲人的人,那些失去宠物的人,那些和自己的孩子分隔却无法响应他们哭声的人,那些在恶劣环境里感到绝望的人……但是有多少人在为他们而痛苦,为他们而哭泣,为他们而努力寻求改变?另一方面,他们对别人的攻击总是以这样的句式开始:你家里没有老人,你不懂……你没有孩子,所以你就没有资格说什么……

今天在咖啡馆里读阿伦特,看到她讲到康德关于“共同感”的观点时,我突然明白了。我把一些段落简短的摘录在下面:

“对于这个问题,即‘当一个人在根据他的私人感觉思考一个对象时,他何以能够根据一种共同感做出判断’,康德会回答说,人们之间的共同体产生了一种共同感。共同感的合法性产生于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在这些限制下,我们就可以说,我越是能够在自己的思想中考虑他人的立场,并因此越是在自己的判断中考虑他人的立场,那么我的判断就越具有代表性。这种判断的有效性就既不是客观性和普遍性,也不是基于个人幻想的主观性,而是主体间性或典范性。这种只有通过想象才可能的典范性思想要求某种牺牲。康德说,‘可以说,为了他人,我们必须放弃自己。’”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无法产生共情,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感觉能力太迟钝,更多是因为自我中心。产生共情需要两个前提,第一,人和人之间有互相交流的愿望,有获得别人认可的愿望。第二,必须放弃一部分自我,才能站在他人的立场上看待事物。而那些无法产生共情的人们,他们所关心的唯有自己,他们表面上滔滔不绝,其实内心并未向任何人打开,也并不想获得任何交流。他们看似渴求别人的认可,其实只是希望别人按照自己想要的答案说话,按照自己营造的形象来评价自己。一个人如果在恶劣的或资源缺乏的外部环境中成长、生活,就有可能成为一个只会紧紧抱住自己的人,因为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光热可以分给别人了,能抢到让自己生存下去的这一点起码的资源,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时,交流、认可这些因素,也只是一种可以抛弃的奢侈品。但在固守的城墙内,粮食只会越来越少,最终所有臣民都会死于饥饿。

也许那些关上内心大门的人们觉得,自己唯有以这种方式才能保持内心的安宁,才能生存下去,而能够共情的人则不得不面对大量的痛苦和冲击。我承认我一直在经历巨大的痛苦,但也因为有共情的能力,有时我感到,我是在和这个世界共同呼吸,共同经历着一种复杂的命运。而那些固守城池的人们,只能做他们小小王国里,唯一的、绝对孤独的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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