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凌

看剧的时候回想起自己上小学时被霸凌的经历。剧里有句话说:“那时候,有时候像极昼,有时候像极夜。”也许更合适的说法是,那段时间就像逼供时永不熄灭的刺眼的灯光,你始终暴露在这种灯光下,时间的流逝仿佛已经消失,瞬间停滞成为永恒,痛苦好像将永远这样持续下去,无休无止……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从外地转学回到了出生地。因为是插班,所以父母也是费了点劲,找了点关系,才能让我进入一所重点小学。我记得去学校的第一天,楼梯的墙壁上都铺着绿色的瓷砖,我在校长办公室接受一个小小的测试。在等待的时候,他们给我一本书消磨时间,那本书是关于熊猫的,我在这一点时间里读到熊猫这种看似温柔可爱的动物其实是从食肉动物发展成食草动物的,同时它们依然保留了凶猛的本能,一些游客因为太靠近它们而被攻击致残……

也因为是插班,所以班上已经没有其他的空位,唯一的空位是最后一排,一个被老师认定为非常顽劣,不适合和别人做同桌的男生的旁边。那时候老师总是把最顽劣的学生放在最后面,但为了平衡教室后方的危机,又把成绩最优秀的班长安排在倒数第二排,这些顽劣学生的中间,来起到一种制衡的作用。我的同桌,隔壁桌,前排,都是几乎被老师“舍弃”的学生,班长坐在我的正前方,他眉目清秀,写一手全班第一的好字,成绩当然也是名列前茅的。

在转学之前,我也是成绩优秀而活跃的学生,在整个三年级期间,得到了老师和同学的关注和宠爱,但回到这个天色阴郁的城市后,我的噩梦就开始了。我的成绩依然不是问题,我也依然记得这里的方言,但我所处的位置很不利。我的同桌在考试时公然要求抄我的考卷,这让我非常震惊,我不理解他为什么可以不劳而获,而且老师也并不特意干涉。开始我拒绝,而后他们开始了对我的孤立。即便后来隔壁桌的女生换成我的同桌,情况也没有任何好转。

虽然我没有受到身体上的威胁,但渐渐的全班同学都不和我亲近了,我和另外两个同样被排挤的女生一起,组成了能一起玩的小团体,但我常常感到,我们只是被迫结为一个团体的。课间休息后我回到教室,会发现自己的书包被扔在地上,我在劳动课上精心完成的手工作品被扯坏,我的钢笔笔尖被折断……在任何需要两两分组的活动里,我可能面临没有人愿意和我分为一组的情况,而到了圣诞节和新年,大家流行互相赠送明信片的时候,我只收到了一张明信片,是一个当班委的女生送的,她之所以送我明信片,只是为了表达自己不被任何人胁迫的独立个性。有一次快放学的时候,也许是在打扫卫生的时候,我同桌对我说,我为什么要转学来这里,抢夺他们去重点中学的名额……

那老师们、家长们又在干什么呢?我还记得有一次数学老师在一个私下的场合对我说,如果我的同桌想抄我的考卷,就让他抄吧,这样他会对我好一点,不再欺负我……而我妈编织了一个毛线笔套,让我在课间离开书桌时,把钢笔放在里面,这样就不会有人故意损坏它……班长虽然坐在我前面,并且对很多我被霸凌的情况都很清楚,他也只是保持温和的旁观者的角色,对我温和的说话,但也并不和我走的很近。

因此,这种霸凌是无法被制止,也无法改变的。很多年后,我屡次回想当时的情景,都感到这种状况是绝望的。对父母来说,他们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我送入这所学校,他们觉得自己没有能力让我转学去别的学校,也许是因为这样,他们对我的困境选择视而不见。而老师为了摆脱顽劣学生的影响,也宁愿把羊送入虎口。但即便不是这样,难道老师的影响力和控制力能到达学校生活的所有角落吗?在那些成年人不在场的场合,霸凌依然会继续发生,还可能因为别人的干涉而变得更恶劣,演变成更可怕的报复。

当我上中学后,那时的我每次回忆起那段经历,都对自己不反抗的忍耐态度感到惊讶。在我重回当年的想象中,我一次次演练着掀翻桌子,离开学校的愤怒和反抗,如果当时我真的那么做了,也可能就改变了局面,但也可能将自己推入更深的深渊,我不知道。当我们作为成年人探讨校园霸凌问题时,我也依然感到绝望无助,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那些痛苦的,在极夜中的孩子们。除了彻底离开那所学校,我想不到其他的解决方案,但离开对很多家长来说,也许是无法承受的。

大学快毕业的那一年,我去了一次小学同学聚会,又看到了当年霸凌过我的那些人,班长也在。他们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当年做过什么,恭维说没想到我长大后变得这么漂亮。回去的时候班长骑自行车载我,他似乎也变得话更多,对我更关注起来。记忆也许从他们心里消失了,但它依然如磐石般堵在我心头,即便在差不多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会想到每天早上坐在我爸自行车后座去学校的路上,我怀着怎样的入地狱般阴沉的心情。有谁能告诉我,在那种隐秘的,无法被惩罚的恶之下,我们到底能做些什么,才能从刺眼的灯光下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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