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拒绝像植物那样沉默

对我来说,每一本读过的书,都和我阅读时的环境和状态密切相关。读《素食者》是在不多见的巴黎的炎热天气里,法国人把这样的天气叫canicule,大概就是像狗一样的天气。从早上开始我就持续头痛,处于断断续续的睡眠状态中。大落地窗外面是灰白的天空,一只鸟飞过,我能看到它扑打翅膀的动态,它似乎跌跌撞撞的冲进了树丛中。在书里也有不少和鸟与飞翔有关的意向,以及就像外面的天光和进入我疼痛的额角里的,像白夜幻梦那样的气氛。“在梦里,我们以为那就是全部。但你知道的,醒来后发现那并不是全部……所以,有一天,当我们醒来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自己选了这样一本书,这样绚丽而巨大的痛苦几乎将我击倒,这不是我感到舒适的那种色彩和意境,但写到这里,这个意向突然唤起了我自己对植物的恐惧的体验,也许那真是某种潜藏在意识后面的,对巨大痛苦和恐惧的反应?

为什么韩国的文字和影像里会有这么大的痛苦?也许那和东亚文化里巨大的压抑有关。在干净、整洁、礼貌和轻浮的流行文化背后,是被丢弃在阁楼里的,为了这一切光鲜表面而付出的全部代价,一个黑暗的世界,一个怪物,在那里独自生长。就像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里的场景那样。如果有人掀开帷幔,让这个怪物露出形体,那整个世界都会在瞬间被吞噬。这个故事直到最后,依然是一个苦苦支撑着秩序的故事,即便所有的疯狂都已漫溢到胸口,她依然在守着最后一道坎。那又是为什么呢?在那个光鲜世界里,只要有一个人从窗口而不是门走出去,只要有一个人做出了这样轻微的,破坏秩序的动作,怪物就会冲破封锁,被压抑的人们不由自主的被这个旋涡席卷着,离开了地面。英惠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踏出了第一步,她即便到最后,依然是一个安静的鬼,未曾真正把愤怒朝向刺伤她的人和世界,这多么可悲。而她亲爱的姐姐又在这个崩塌世界的悬崖上坚守着什么呢?像一个靠着肌肉记忆在暗夜里走路的人那样,她依然把手搭在峭壁的最后一块石头上,也依然把英惠的已经支离破碎的身体留在悬崖上。但我并不希望英惠变成一棵树,她不应该沉寂下去,她不应该变得更透明,她应该变成一团烈火,一头有着尖利爪牙的猛兽,向那些痛苦冲过去,向那个过度整洁明亮,自以为是的世界冲过去,即便毁灭也要这样冲过去,这样不好吗?

但即便在疯狂中,作者依然选择了这种高雅。也许我会觉得这是一种高雅,是因为我也被那种同源的,从我们未出生时就开始生长和缠绕我们的,传统文化的根所绑缚了。安静的举动,瘦弱的孩童般的身体,顺从,顺从,顺从。自毁而不是伤害别人。这种审美已经彻底绑缚了我们。当生命不堪忍受时,就变成一个孩童,回归到蜷缩的姿势,但一定要安静的,不要像五六岁任性的、无所畏惧的孩子那样,而是回到完全无助的婴儿的状态。这是我们的文化给我们,尤其是女性,在正常以外的唯一一条出路,一条在疯狂中尚保持尊严的路。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完全放弃这种高雅?什么时候我们可以不把利刃对着自己?不是结束自己来结束痛苦,而是结束这个世界来结束痛苦。我想放弃这种高雅,但即便在绝望中,我也感到这是很难的。

在后记里读到作者因为关节疼痛而寻求各种不用自己打字就能写作的方法。也许有的人会觉得,不管是口授让他人记录,还是用语音识别器,或者放弃打字直接在纸上写,都不过是一种方式而已。但至少对我而言,这些方式都有着天大的区别。不同的写作方式,带来的是完全不同的文字,所以我很能理解作者当时的崩溃心情。文学对我来说始终是极度私密的事情,而口授或者仅仅是对着一个机器说出来,都会打破这种私密。事实上我总是觉得奇怪,一个写作者如何能在公开的活动中现身,和大家交流这样私人的体验。一个人向一个小群体,或向公众献出一本书,就像是毫无防备的敞开了自己的内心,那是极度危险的事。事实上,一个作者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得到保护,还能不被别人伤害,仅仅是因为读者没有能力完全识别他(她)的文字。还有什么比独自写就的作品更真实的呢?如果那不是为了获取名利,而纯粹是自我内心世界的呈现,那这种极度的真诚,甚至会让阅读作品的人感到害怕。为什么大家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多么可怕的事,竟然能毫无顾忌的在大庭广众下谈论,或者披露自己的身份?这是我常常难以理解的事。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确实也不再需要除了作品以外的,作者其他的传记和传闻来辅助阅读,我们之所以还需要,只是因为我们自己阅读和体验他人的能力不足罢了。这是作者的不幸,也是作者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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