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白色的雪

2004-09-18 16:30:00

    上午起来,坐在床沿看苏童的《离婚指南》,看到他写杨泊出差去七、八十年代的北京,西直门,天安门广场……读到这些随着凛冽寒风浮现出来的熟悉地名,就仿佛有一股柔和的颤栗通过我的身体:上个寒假我在北京待了一个月,那是我两岁以来再一次去北京,而印象却全然不同了。两岁那次的经历带给我的,是一个始终挥之不去的天安门城楼的朦胧意象,它从父母的言谈和我自身的朦胧记忆生出,与我出生前的混沌浑为一体,每次我想起自己诞生之前这个世界的虚空景象,就不由得想起空荡荡的广场前面模糊的天安门城楼。这对于惯于南方生活的我是唐突古怪的,而我正是带着这古怪的印象第二次去了北京。
  寒假的那个月是极其艰难地开始的。最初的几天我住在地下室的招待所里,窗户外面是相隔不到一米的灰色围墙,从夹缝使劲抬头向上能勉强看到薄薄的一层地面。每天我早起去新东方上课。第二天早上钻出供暖的走廊,我置身于突如其来的一场细雪之中,干干的雪沫在后来的几天里一直固执地聚集不散,如同残留的寂寞。后来我搬进了租住的套二中的单间,房子很拥挤,整个房间被宽大的床占去了一半,剩余的地方是玻璃橱柜和大电视机(电视机后来被更孤单的邻居搬去了他那边,我就在上面堆满了厚厚的教材和诗集),一张还算整洁的白色书桌,一张旧的红色折叠椅。我每天早上去新东方上课到下午两点半,只有在那段困倦的时间里我才觉得自己有个正式的归宿,其余的时间我则缩在屋里不愿出去。刮风的时候街上就变得很冷,我裹得紧紧的,想找一家不至于让自己难堪的饭馆解决晚饭,bd登上来北京的火车的前几天我就干脆每晚以方便面潦草打点自己,开熟悉的音乐,极力维护最后一点家的感觉。
  那段日子很凄凉,我只能这么说。中学的同学都对我和气有礼,他们礼貌的关照通过稀疏的电话和短信像若隐若现的白气远远地围绕着我,事实上,我就像玻璃球里的一颗弹珠那样孤单,京腔普通话里我的南方口音苍白如纸,我瑟瑟地在大街上的公用电话罩子下面给bd打电话,说着说着埋怨的口气就开始变软,变软,塌陷下去,于是我就在半圆型塑料罩子的掩护下哭起来,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在干燥的北方我却异忽寻常地充满了水,无论我如何痛斥自己都没有用处。有个傍晚雪又稀稀落落地下了起来,透过严密的窗户我无法听到它们的细碎声音,我只看见不远处靠墙的路灯罩上开始温柔地铺了一层银白光泽,然后是窄窄的墙头,雪花细得几乎看不见。我把头埋在被子上,泪水又开始流出来,我伏着不动,干燥的头发混在一起,它们的水分似乎都跑到我眼睛里去了。
  bd应我的要求提前坐车来了,那天我旷课去接他,他穿得鼓鼓的,头发剪短了些,仿佛我们刚刚认识那会的样子,我突然感到有些紧张。伙食立马得到改善,中午吃饭时也不用冒着寒风去排队买饭了,生活从这里开始分作两截。我们开始频繁地坐地铁出去,大多数时候总是从五道口坐轻轨到西直门,再转地铁到王府井市中心,买通票,去五块钱,回来五块钱。爸爸的同学从新加坡来,我们坐车去看他们,打车到天安门广场附近去,那天风很大,我们缩手缩脚走到天安门的侧门下面时都冷得没法忍受了,而我则怎么也无法向他们解释清楚新东方是个什么性质的机构。
  后来我们还去了天安门广场,那是最后几天的事了,最后几天我们走了好些地方,算上前面趁空跑的,北京主要的景点我们都去了。颐和园、圆明园、故宫、天坛……那些古建筑是我唯一喜欢的,其他地方的古建筑都有敷衍之意,惟有这里的才是真正的精致,皇城里的琉璃屋瓦在微晴的天空下闪闪地发亮,过去的辉煌奢华只有在这里才隐隐地透露出些许气息,那些无害的阔绰日子,天下所有的财富和天下所有的讲究,这份独一无二的考究如今是再也寻不着了。我们都住着粗糙的房屋,经过粗糙的街道和店铺,吃粗糙的食物,红楼梦的温柔乡如今充斥着穿羽绒大衣的麻木人群,而江南,也不再有那等温婉之声了。
  不去旅游景点的时候我们就跑书店,大大小小,直跑得身上所剩无几。我买了杨炼的诗集,买了有《伤心咖啡馆之歌》的小说集子,bd则买了一堆中国当代的小说,有厚有薄,乱七八糟地摞在床头、橱柜以及一切伸手即可触及的地方。后来我的课上完了,他的还没有,我就在他上课的时间睡觉,看书,并用房东的带球面显示器的电脑写《南方生活》,在不舒适的北方漫想南方就像剥开一只汁水四溢的橘子,那时我患着感冒,晚上咳嗽醒来,不断喝茶仍然觉得嗓子干痛,而南方在一个个干裂的梦里盛开,组成富于象征的甘甜序列,我看见往日的朋友们在不愠不火的南方天空下延续他们的平静生活,而我则漂浮其外,像巨大的风筝摇摇晃晃,不时撞上结实的灰色楼群并感到疼痛。我的叙述语调变得轻盈,就像从梦中直接过渡而来,这种变化是新鲜的,我终于能够描述南方之美而不带庸俗的絮叨,这是距离带给我的好处,这也说明了为何我只能在回忆中辨析一件事物或经历。
  离开的前几天,我们留出一整天时间去长城。最后的几天天气和暖,适宜出游,但从地陵起我就预感到我倒霉的头痛又开始不合时宜地发作了,登长城的时候我已头重脚轻,爬了几个烽火台就歇了下来。天空很蓝,即便是落在相机胶片上也没能减损那片均匀深湛的色彩,鸽群响亮地一阵阵掠过群山之间,我告诉自己,这是典型的北方景象。我坐在长城的台阶上把自己融进这个肃穆的世界,不能摧折的坚硬让我略感不适,我想我更适合细腻场合,而这里始终这样坚硬,就像我现在感受的疼痛。北京的一月就是一次头痛,我从坚硬的内核抬头望见曲折的晶莹光点,它们是我痛觉神经的末端,鸽群般一次次呼哨而过,铺开短暂而弯曲的片段,北方是不能讨好我的,但关于它的记忆,在今后漫长的时间里仍会长久地存在,就像如今我仍能感到自己穿过轻轨到地铁的那段路面,就如一只鼹鼠尽量隐蔽地伏地而行,去陌生的人群里藏匿自己的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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