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车站

2005-02-03 19:22:00

  “我们乘车到海边去吧。你知道,那有趟车可以去,从地铁站出去就一直往上走。”
  “你肯定那样走就能到吗?”
  “应该能吧,地图上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那就走吧,现在还早,到了以后正好吃午饭。我很想面对着海吃午饭呢。”

  
  他们穿过有坡度的街道,两旁的房屋都刷上了鲜艳的颜色,花朵亮晶晶地垂到地面上,一个全身碧绿的姑娘在街角等车。他握着她的手,后来又松开来,空气潮湿,手心里都是汗,有股淡淡的咸鱼味道。空气里海水的涩味很重,以前他都没注意到,今天却格外明显地浮现出来,仿佛一个通往海滩的鲜红箭头贴在背上,灼着他单薄的衣衫。

  
  他们走得慢,因为有明确的目的,心反而就安定下来了。一点一点的,他观察她的目光如何从自己脸上移开,就像黄昏的光辉,慢慢地暗淡下来,又转向别处。她开始注意一小片草地和上面紫色的花;然后是沟渠旁缎子般的黑猫,绿色眼睛,它的脖颈如此光滑,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赤裸的欲望;最后是车站耀眼的顶棚,她的小手指突然跳动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平静,她一贯这样,天鹅一样的平静,胸脯总是挺得高高的,小腿显得结实,看侧影的话谁也比不上。

  

  “一会我们到地铁站的时候,装做谁也不认识谁不是很好吗?就像最初的陌生的情人一样,彼此都没注意到以后的命运。你觉得这样好吗?”
  “我们这样坐车过去,从地铁站出去,然后偶然地走到海滩去,从那些高高的野草中间跨过,我把皮包扔在草堆里,你会注意到吗?以前我若是扔在那里,你一定会看见的,一定会的,可惜我那时没这么做。”
  “昨天你睡着以后我出去了。院子里那些花都很茂盛,可没人注意。我摘了一朵戴在扣眼里,进门的时候掉在地板上,你也没看到。后来蚂蚁来把它搬走了,它们喜欢那种紫色有香气的花,它们的触角互相碰一下又匆匆散开,好象身上的神经都非常敏感,碰一下就会感到疼痛。”

  
  一阵凉意。他似乎听到温度计里的水银扑通一声落到了底。刚才怕是睡着了,他动了动身体,左半边已经有些麻木了。她还在旁边,还好,还没坐过站,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如果坐过了站自己会被孤零零地遗弃在车厢里,尽管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车窗外面的空气更浓稠了,气味的微粒都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行人稀少,他们在站台外面找不到路。野草越来越深了,海平面隐藏在光晕后面。他的衣服全湿了,像抽干了水的鱼僵直地行走。她落后半步,头发和脸上的皮肤都紧绷着,手臂的摇摆还优美自如,让他想起古代的贵族妇女,穿着带撑架的长裙,在最累的时候也能优雅地走路。他想不起那朵花,也想不起昨天什么时候他曾经睡着,后来她刚才说过的话就汇成一片隐约的声浪,嗡嗡地围绕他转了几圈,又渐渐地稀疏了,外面的世界从凸面镜内部扩散出来,给玻璃涂上最终的蓝色。

  
  她不认识他了吗?他有一阵子感到害怕。他们站在交通灯旁边的三角地带,阳光毫无遮挡地直射,她裸露的四肢都微微发红,显出健康而活泼的色泽。他想靠近她身上的火,那带着刺眼光芒的色带,他甚至看到她白色的鞋带都暗暗的发紫,仿佛四处都盛放着鲜花,发出植物生长的声音。他隔着光悄悄触摸她,似乎手里捏着发烫的水晶玻璃,几乎晕厥过去。“昨天我睡着了吗?是在昨天白天她别上那朵花吗?”这个问题对于他越来越重要,那些声音又开始潮水般涌动上来,覆盖了周围的一切声响,整个地淹没他,吞噬他,拖拽他。

  
  “你不是说能找到路么?”
  “还要走多远才能到海边呢?这样走下去,恐怕到的时候我们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你总是这样,如果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不肯说实话呢?”

  
  野草朝两边倒下,绒毛状的灰色芦苇似乎是从脚底下生出来的,划出一道若有若无的线。他想着冰块,不是这个季节令人愉快的冰镇啤酒的滋味,而是真的冰块,储藏在地底像火山熔岩那么古老的冰块。他望着她的手,怎么也看不清楚那枚戒指的形状了。他想使她摇晃的手停下来,让他弄明白,但是她总是暴怒地绞着手,把激烈的言辞拼命掷到他脸上,肩膀和胸口上,像细小的陨石刺痛他,让他无法集中精神。

  
  “我坐过站了吗?”他醒过来,心脏由于突然注入了汹涌的血液而沸腾起来,他顿时满面通红,无法抑制地朝一个尖端沉落下去。他应该等谁吗?正在等谁吗?他身边的姑娘如此美好,眼里盛着水,面向他力不能及的角落微笑。她真像小时候摆弄的陶瓷娃娃啊,红衣服,红鞋子,乌黑头发的陶瓷娃娃,他后来怎么找不到了呢?他的手搭在她的裙子边缘,于是,他轻轻地挪动手指,摩挲那半透明的花边,又重新感到清醒,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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