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利尔

2005-02-08 00:46:00

他的诗句是精致的波斯地毯,缠绕富丽到晦涩的程度。但其中几首长诗倒写得清晰漂亮,一如他贯常的细腻,但情节相对一致,不分散,因为阅读的轻松,也就觉得更喜欢一些。这里想抄上来的《1935年的日子》,似乎是一个松散的组织里的一部分,此外还有《1964年的日子》、《1971年的日子》,风格各不相同,尽管分散在书中不同的位置,还是构成了一个小系列,互相间还有奇妙的小小照耀。这一首因为它独特的视角和暗含不灭的忧伤风格,更为我所爱。

1935年的日子

梯子角顶着月光,
窗户悄悄地升起——
那就是我硬着心在夜里
的所见,或睡梦中所见。

我的父母外出派对,
我的保姆又老又聋,慢吞吞。
穿过仆人们住的翼厢
喋喋不休着一台收音机。

在林德伯格婴儿般小小
发冷的面孔上有个故事,一阵狂喜。
看起来完全可能
很快轮到我出行,

因为一个戴面具潜伏的身形
柔软如老虎,轻盈如飞蛾,
向我滑翔而来,一只坚定的
手拍了拍我的嘴,

接着透明的想象绝尘而去
跟我们一起坐着它的破车,
像新娘那样拖曳着床单
胆怯而快乐。

一百条纤细的肮脏路
露珠闪烁,指引到网的中心。
我的捕获者在那晚整夜地读着
他额上抚平了的航海图。

黎明。在无名之地发着颤的
光秃无树的中间,一间杂物房,
凭着尘埃和眩光的
宫殿墙,躲避于世界。

银幕里探出身来的一位女士,
她细细的蔷薇花蕾口香糖,
似乎等着我们,让我们进去,
冲她点头,当她面无表情

地把白金般的余唾(我将等候多日
搞清楚什么会让她笑)
吐到一个青珐琅盘子里
它的冷绿色我能嗅到——

但是吞下去?永不。那个男人的面孔
吸引了我,一道亮着的闪电。
瘦削,病态,下巴突出,他把
手枪和子弹带

放在我们之间的油布上(我
将重新体验他做过的一些事
直到我死,直到我死)
并且清了清他的喉咙:“好了,小伙子,

你搞懂了是怎么回事。
除非万不得已
我们不想伤害你。一切
都得看,第一,

你在你老子眼里值多少钱,
还有,第二,不要再这样子——”
是指我在他手上咬出的牙印,
一个吻的契约。

他带着那牙印躺倒在床上
开始发出震耳的鼾声。
“我,我也要睡了,”我说。
她指了指地板。

褴褛的地毯,一道破旧的彩虹,
又软又低。不管是好是坏
我都感到她在椅子里望着
仿佛空无一人。

他们的名字是弗洛伊德和琼。我猜测
他们过着我父母所谓的
犯罪生活:随便乱来
或者引起普遍的不满。

“给我——等等——嘿,看看那枪——
怎么这些哑火柴划不燃——
再见——是啊,好好玩——
聪明家伙——蠢女人——怪物——”

要不他就吹嘘过去的光荣史,
抢商店,偷汽车,泡女人,
两次逃出少年管教所,
琼说,“但愿你待在那儿别出来。”

他们很少对我说话,只是看着
或者打着哑手势。
我回过去点头,像一个
被艳光蛊惑的人。

每天早晨弗洛伊德骑车出去
张贴又一张铅笔写的告示。
他所写的字眼
激起了全国范围的义愤。

每天下午,带着报纸回来。
一张小报的整个头版
都是又粗又黑的标题:
绑票者要求20万美元。

还有照片。我的母亲戴着手套,
戴着帽,挂着珠子,下巴隐在毛皮衣里。
父亲怒目而视——他真的
爱上了别的女人?

怪诞的是,说话的样子。
可以听到她温和的
声音缓和了他的怒火,
“不要在孩子面前。”

孩子。那人口地图的
空白和圆点就是我!
我的,那些密集的眼和唇,
工业中心
斜体字,下面会说
(时不时都会说,我害怕)
这孩子今天还活着吗?
最后的希望消失了。

玩具浮世绘,浸透了恐惧的
和音,弦绷得如此紧,如此稀少——
刺痛中我抱紧枕头。拨弄
深处的某根神经。我知道

生活是伪装的虚构。
我的牙齿们用摩尔斯码谈天,说,
“你是一个健康富足聪明的
热血男孩吗?当然是?

那么就正视音乐。待着。胜过
任何人。被俘虏
是诱人的——向它冲去吧!
他会使你得自由。”

有时若是我不在那儿
他就会用他的双唇吻她的颈。
她的头懒洋洋地歪向一边,就像
“特旺特佩克地峡”里的克莱尔.柯。

接着两个都会递来
充满了懒散、轻蔑欢笑的目光,
这是正在生长的,我希望,
大地第一批发红的果实。

一天晚上我醒来听到
房里有蟋蟀叫——不,是弹簧床面。
我的两眼在阴暗中睁开,
我的双耳辨认声音。

琼:孩子,还醒着哩……
弗洛伊德:他会懂得的……啊宝贝儿……
上帝……他们俯卧的探戈,为我起见,
变得更猛、更傲慢。

另有一晚——纯洁的“伯沙撒节”
当女奴被查明——
她退缩,面对一个白火焰(“畜生!”)
发自他帝王般的轻敲。

早晨,尽管,她来而又去,
把指甲擦亮,把眉毛拔细。
那些暗里的小动作又有何用?
比不过颊上脂粉下

新鲜的淤伤。
我的眼光挪不开了。
让她和我对视!让她说话!
她放下《电影故事》:

“孩子,你知道什么故事吗?
真正的故事——我是说,并不真实。
不只是人们做的哑事情。
可不可以给琼讲一个?”

我盯着她——她是个孩子!——
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青须公。对故事的结尾
她笑得半信半疑。

我拖拖扯扯讲了一个下午。
消磨时间,我说了又说……
微笑变成了秀美的哈欠
玫瑰红来玫瑰白。

小小美人鱼在刀尖上跳舞,
美人儿睡在荆棘亭里。
谁会晓得我们的整个生活
就这样到度过?

渔夫的小棚变成了凡尔赛宫
因为他放走了海豚……
琼的眼睑闭上了。只剩下我。
我踮起脚尖暂停

惊奇于你微微发亮的呼吸
吸引蜘蛛沿着你身体的半径,
轻轻地爬上前来
亲吻睡梦中的

苍蝇。一个漏网的机会,
摆脱干燥的溪床,
此刻或永不!这个孩子不能。
一条彩虹色的线

把他捆绑着她的安睡
在一阵金雾里沉得很深
而他的指尖把那地点显明
在积满尘埃的窗玻璃上,沾着唾沫

写下他的名字、地址,九岁的年龄
——报纸以及杂志
不久将把这说成
十足现实的接触。

长大之后,他想起S.T,你——
童年的第二个字母表
还未掌握,真的,
却早就有了来信——如何地

触动了他的心,应景的词
不只是被设计催生,
每星期都从他那里
翅膀一般回应你的远方,

你的远方要复杂得多
为它萦回脑际的咏唱:
事情发生在一个对陌生人
说话的孩子身上,好好标明!

想到你或V——它在哪里
结束,每一位都得结束吗?——
如何地抓着方向盘(参见那些“1971年的日子”)

驾车出外,开到他母亲
牢牢控制的时速,或他父亲
再度偶然地侍奉
的俊朗天意,

载着你的俘虏远去
为了让快针扎在轨迹上
用儿童精致的材料
织出他赝品似的中年。

弗洛伊德在此。夜晚的太阳
让他的眼里充满好玩的光。
“小家伙,你真该早点回家了。”
对琼说,“明天晚上。”

发生了什么事?我的父母
付了钱吗?拉紧的弦?或者我
举止不得体,外貌有问题?
这是告别吗?

我希望比犯罪本身
要值钱,它从未赎清,但应该赎清。
我希望比我父亲的时间
或母亲解开的睡衣值钱

在那里模糊的目的难以相遇,
这是大萧条的一年……
我曾盼望,我猜测,他们会让
弗洛伊德和琼把我留在这儿。

我们静静地吃着饭。他会停止
大嚼,望着灯盏。
她弯着腰走出了门外。
夜变得又冷又潮。

她回来时,抓着一个窃听器。
一个人在铁床上摇晃。
弗洛伊德躺倒在我身边的地毯上;
抱怨,“睡觉吧。”我不听话。

开始有一阵机警的、有死者的热
从颈跑到鼻子。小小手指感觉到
那瘦而结实肉体的疼痛点,
一个乳头温柔的错误。

时间停住了。他那梦游的手臂
揽住了我,温暖,咸如血液。
我的手臂是他拳中的
未来,倘若我能,

而他的心脏跳动如一面鼓,
以及微弱而嘶哑的“啊宝贝”
从他的梦里发出回声……
第二天琼更糟了

——或者我更糟了。曙光照见我
在卧室地板上发汗。
难道就没有一种本事
来抑制住幻想?

那些夜晚来临,终结了这个传奇。
我畏缩地看着一张一张20元
的钞票,从一个轰隆隆作响的
画着水鸭的蓝色烘炉

摔到一张沐着星光的刷子斜面上。
痛苦地感到了看不到的
联邦调查局的网,听到寂静
加深,接着是弗洛伊德的声音(“琼,

宝贝儿,我们处于双重火力下!”)
被准确的交叉火力淹没
只剩下枕头又热又皱。
到三点,到四点,

他们戴上了手铐站在
追捕者穿过血染的岩石之处
——我将再也看不到他们
直到在证人席上

碰到他们迟钝、无言的视线。
他们显得多么空洞,多么虚弱
比之于我在开口说话时
的开场白:

“我所崇敬过的你们,我现诅咒……”
难道想象力敢于
追踪那判决像一根保险丝
咝咝地烧向电椅?

看他们的身体裸露而肿胀
耷拉在一缕轻烟里?
地板旋转着我快要摔倒。
连我的老保姆也醒来

把我抱在怀里。我把我有罪的脸
压在她的乳房所温暖
所染香的虚空上。
琼,我喃喃低语,弗洛伊德。

一个下雨天。孩子厌倦。
爱玛烘面包时他坐着,半个大人了。
厨房的护墙板
画得像护墙板。它的颗粒

像肉桂浅黄的软皮
模拟真实、更精致的颗粒。
他观看凝结的糖慢慢地旋转成
一条线。他徒然

从一把勺子里舔天堂的美味。
金属碗里剩下的
是一个二十五瓦的月亮。
哪个地方的门铃响了。

湿漉漉的小径从东廊向下
把修剪过和碾压过的水平路
引向一个小树林,那儿宠物们
躺在翡翠绿中。

小房亮起来了。一杯萨泽拉克鸡尾酒
帮他父亲面对《华尔街
杂志》。套了色(黑色)的男管家
朱尔斯保卫大厅。

电讯公司的行政官,
玻璃纸或锡的头头脑脑,
还有他们带劲的夫人
约好了在6点10分。

楼上数里长的闪亮蓝色中
他的母亲正在上妆。
她吻了吻他甜蜜的梦,但是谁——
弗洛伊德和琼已经走了——

将别他梦见?逼真的生活
他欺骗了他们。一缕金色的雾
过去的信,过去的不信……
好吧。这就是那些日子。

                    周伟弛 译

                   (选自《直面诸元素》,1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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