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的自我中心

2005-02-15 00:55:00

在《追忆似水年华》里,普鲁斯特写到“我”对希尔贝特,以及斯万当年对奥黛特的爱情,尽管这是两代人的不同经历,但却毫无疑问的具有某种相通之处,那就是,作者通过他对这段爱情的描述和评价表现出的自我中心。这种“自我中心”的姿态,不仅存在于对爱情的描述中,而且贯穿了整部作品,也正是因为这样一种视角的采用,全书才能具有意识流式的自由延伸的节奏和时间形式。

在通过“我”之口对“我”与斯万的爱情经历的叙述中,自我意识非常典型地体现出来,这表现在,“我”对于这两段经历都有着共同的评价,这种评价是尽量客观甚至冷酷无情的,那就是,尽管“我”和斯万都在陷入爱情时付出了比对方多得多的热情和痛苦,但“我们”其实只是更自私的人,“我们”拥抱的不过是自己预设的幻象,是想象中而非实际的对象。希尔贝特或奥黛特就像被随意选中的棋子,由于被选中而不得不背负自身没有的品质,成为“我们”理想的负载品,甚至连外貌身段都被神话的迷雾淹没。

在谈及“我”对希尔贝特的想念时,他说到:“等到我们对乐趣的培养有了经验,我们就满足于想念一个女人(就像我想念希尔贝特一样)这份乐趣,就不去操心这个形象是否符合实际,同时也就满足于爱她的乐趣,而无需确信她是否爱你;我们还放弃向她承认我们对她的爱恋这样一种乐趣,以便使她对我们的爱恋维持得更强烈。”,当“我”见到希尔贝特时,“昨天我脑子里记住的是丰满红润的面颊上的两只炯炯逼人的眼,现在希尔贝特固执地显示出来的那副面目却恰恰是不我不曾想到的:一个尖尖长长的鼻子,再加面部的其它线条,构成了许多鲜明的特征,在生物学中简直可以用来与别的种属有所区别,使她成了一个尖鼻子类型的小姑娘。”(230页)这种观念和对当时的描述反映了他在头脑中塑造的形象与实际对象之间的差异,这种距离的产生正是来源于完全的自我中心,把对象始终虚化的置于内心并进行打造,整个过程持续地进行着,以致即便真实地面对对方,也难以拨开想象的迷雾而认出她的本质。

斯万对奥黛特的爱情更是这一理论的典型产物,他最初遇见奥黛特时,就感到她并非他心目中喜欢的类型,她的体态以及欣赏趣味都不符合他的标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把许多她并不具备的特征加诸其上,不断地美化她,在无意识中向自己强调,这正是自己爱的女人。“为了觉得她的脸蛋长得好看,他不得不只回忆她那红润鲜艳的颧颊,因为她的面颊的其余部分通常总是颜色灰黄,恹无生气,只是偶尔泛出几点红晕;这种必要性使他感到痛苦,因这说明理想的东西总是无法得到,而现实的幸福总是平庸不足道的。”“他瞧着她,那幅壁画的一个片段在她的脸庞和身体上显示出来;从此以后,当他在奥黛特身畔或者只是想起她的时候,他就总是要寻找这个片段;虽然这幅弗罗伦萨画派的杰作之所以得到他的珍爱是由于他在奥黛特身上发现了它,但两者间的想象同时也使得他觉得她更美、更弥足珍贵。”(129到130页)由此可见,斯万的爱情催化剂正是自己的内心,是出于纯粹的对爱情的渴求而非对某个具体对象的热爱。这表达了作者的态度:即便是爱情这一看似无私的,伟大的感情,依然被浓重的自我成分支撑,一切外在的对象无非都是体验者自身情感的投射罢了。因此,他在叙述整个事件时,虽然倾注了感情,但仍然显得高高在上,既沉浸其中又超脱其上。

这种姿态和他复调式的叙述身份和语调也是相符合的。描述情感时,他作为体验者沉浸其中,对事实的真相懵懂无知,但叙述又常常被打断,另一种自我中心的意识浮现出来并做出更深一步的评价,揭穿谎言,直达事物的本质。这两种时间,两种身份被强烈的自我意识所统摄,就像一幅画面上生动的人物背后持久的背景一样,它使得飞逝的岁月呈现出甜美的情状,又在俯瞰的姿态前,在强大的自我前显得轻浮短暂。它们的存在价值似乎已不是自身,而是作为重要的标志,记录自我在发展道路上的位置,衬托这个强大的内心的成长过程,因此,整部作品表面上看,是通过现时与当时的穿插叙述,回忆当时上流社会的种种表现与故事,但其真正的意义,则是展示敏感心灵的发展和感知过程,记录它像花朵那样缓慢展开并最终放射异彩的全过程。过去的事物之所以显示出比现时事物更宝贵的价值,只在于它们能通过和现在的距离和彼此接触的企图,表现时间的动态发展,因而使心灵得以活生生地表现出自身,而现时则是静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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