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法则

2005-02-15 01:04:00

他沿着房顶走过去。这个季节风总是很大,光都倾洒在脸上,形成黑白相交的效果。他们住的是旧楼,楼梯狭窄,房顶上橙色的壁纸已经开始剥落,边缘翘起,像破碎的翅膀镶嵌在天空下面。

对了,正是这样,如果要写一篇沉闷的小说,就得这样开头,就得有这么个破旧的黄胶片样的效果,还有那个沉闷的孩子,长着白面团样的脸,等待被揉搓成任何样子,不然就对着墙角做鬼脸,猛然地向亲密的行人转过身去,大叫大嚷。

他在鸽房的铁丝网前面蹲下来,扒一个寂寞的角落,我们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很瘦的,腿脚小小的,那手就像手绢在风里一隐一现。他扒了很久,从凸起的台阶后面搬出一个铁皮盒子,里面定是他的宝贝,但我们看不见,完全被他的身影挡住了。我们能听到的只是鸽子,它们在笼子里咕咕地叫,把声音压抑在喉咙深处。它们是他最忠实的同谋,因为它们也参与了这项事业,这个隆重的仪式,这个世界上唯一有意义的秘密。

我看到你打哈欠了,又舍不得马上就将目光移开。这样继续不妙,迅速抵达的目的地一般都会让人失望,就好比英雄的主角总是会推迟隆重的出场又总是在最后才可能死亡。但你对我还有那么点信任,或者说是友情,所以你不愿这就离开,在炎热的下午去寻求更舒适的睡眠。你的座椅前方是窗子,窗叶斜开着,绿色植物被阻断成一截截地泄露部分的事实,更低处的紫色花朵则通过上方的玻璃片反映出来,组成拼凑的彩色图画,仿佛那著名的用碎瓷片拼贴起来的花园长椅。你看我对你的处境如此清楚并不惜笔墨地加以描述,肯定非常恼怒,这种背叛简直要不得,如此生硬地打断你最后的期望,还有节奏,叙述节奏,叙述时间,你几乎要大喊着斥责我背叛这些最优雅的原则了。

我们换一个方向来看,透过他手臂弯曲的空隙,这样就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点。盒子里先是扬起一阵轻微的尘土,他手抬起来的时候指甲里嵌满了泥,然后,他挖出了第一件宝贝:一只死鸽子。周围突然变得非常寂静,那些鸽子也都沉默了,好象死的是它们全体。它们温顺的小眼睛开始不安地转动,头伸向参差的高度,一座静默涌动的小树林。他把死鸽子拿在手里好一阵子,但并不是专注于这具小小的尸体,而是它下面的某个东西,一样还没见光的真正的宝贝。

这又是最陈旧的情节推动方式。你开始对我失望了,虽然心里善意地解释为一次小小的意外,也许是我昨晚咖啡喝得过多,反而导致今天起床后精神不振(虽然你早就知道,我现在喝多少咖啡,对精神也毫无影响了)。这个故事将毫无价值,还等不及寄到某个倒霉的编辑部就会被作者自己揉成纸团丢到垃圾桶里。你之所以还坚持着看下去,只是想检验它到底差到什么程度,好象通过这样的检验,就可以看出我最近的健康状况,还有那些生活的小小矛盾,是否已经激化到无可挽救的程度了。你知道我常常失眠,这些我都在电话里向你哭诉过了,你也知道这和咖啡没有关系。现在你无法获得更多的一手资料,只好退而求其次,通过这个枯燥的阅读过程表达你对我的友谊,试图给我更多的帮助。

到现在为止,我们都还没有清楚地看过这个孩子的相貌呢!那我们先就着不全面的视角来描述一下吧。他的肤色很黑,这是长年生活在热带的孩子普遍存在的特征,同时,他的皮肤又很光滑,这使得他全身上下看起来像一条刚出水的泥鳅,一眼就能判定,他游泳的本领一定不小。他脖子自然地弯曲下来,白色短裤被绷得紧紧的,上衣没穿,在阳光下胸膛的一侧微微发亮。头发很浓密,几乎盖住了眼睛,那眼神是蛮横的,又完全沉浸于他面对的事物之中,对旁人以及旁人的观看(比如我们这些人的行为)不仅是毫不关心,甚至还是蔑视的。他习惯于孤独,习惯于独自面对透明的海水,还有海滨城市破旧的街区,堆在路边的垃圾,压扁了的空罐头,这些都能给他带来别人无法分享的乐趣,就像他爱那只死鸽子,他对忠诚和爱自然有一套迥异于别人的原则。

你又想拿叙述法则来说我了,不过你忍住了。你这样善良,从不能对我说一句粗暴的话。你又沉浸在我的事情里,完全忘记了自己。这个孩子,这个黑得像小巫师的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吗?我有什么隐意?还是只想虚构一个淡乎寡味的故事?如今赚稿费的方式可是多种多样的,如果不能写诗,就只能学习唠叨的老太婆了。而且唠叨的时候还要进入角色,要坦率的,真诚的唠叨,要像那些有强迫症的人一样,总以为自己担心的是真实的危险。你想起那天我在电话里哭来着,这样的状态怎么能写好东西呢?如果还有心情想到稿费上面去,那就更奇怪了。你总是相信我富有深意,不是那些扁平的壳,连冰淇淋的质量都无法辨别。如果我愚蠢得连你也无法做出辩护,你就会扭过头去,假装忘了这一切,最终也就真的忘了。

我们已经说到死鸽子了。他掏出死鸽子来,温柔的白色翅膀耷拉在他手上,黑白的对比像阳光和阴影一样强烈。炎热的空气,整个世界都是白的,像刚下了雪,新鲜的光芒堆积起来,这个空间里全部的微粒都发出耀眼的晕彩。他又开始往下扒拉,拨出一些土,那些土的颜色不一致,有的板结起来,有的还带着潮湿的深色,他把拨出来的土都小心地堆放在盒子旁边。然后是一层油纸,绸子一样从土里取出来,他把纸面对着阳光轻轻抖了几下,像在晾晒什么贵重织物。然后是仪式的最后,一个小心取出的包裹——不,现在他展开来了,是一件很小的衣服,红色的,上面织着黄色花纹,被套在同样形状的塑料袋里。那衣服几乎是崭新的。他把衣服拿起来,手就慢慢垂下去,捧着这个宝贝,头弯到看不见的高度。接着我们看到他微微地抖动,整个身体呈现出与他纯熟的行为不符的脆弱,和风摩擦着沙沙地响。

“我们已经说到死鸽子了。”这是什么话!看来我的精力确实已经不支。但那个孩子还是开始陷入悲伤。这又回到这类枯燥小说的老的套路上去了,没有生动的情节就只好拿人们的同情心取笑。你毕竟不愿意想象我是这么坏的人。那么,就是我个人精神上的问题了。我头天告诉你,我睡不着觉,你还觉得没什么。第二天我又给你电话,诉说同一个问题,后来我简直是每一次都要向你汇报,把你当作我的心理医生来使用。问题已经升级。但这完全是那次争吵引起的吗?我告诉你我的孩子令人头痛,还有那次争吵。对了,那一次我说,在地铁里我突然想到那么不好的一件事情,整个生活就是崩溃的,绝望的,持续不变的序列,而维持这种持续不变的力量是可怕的。你想要改变我这个顽固的想法。后来,你却只是说:“忧郁的结局对你是有好处的。”

他缓缓地站直身体,又保持了一会,为了克服短暂的眩晕。他始终把那件小衣服捧在手里,现在是更深地抱在胸前了。(现在我们能看得更清楚,那是一件有黄色花纹的裙子,花纹从两侧蜿蜒而下,服帖而且细致,我们不禁想,那个时候衣服都是做得很精致的。)他把盖好了的铁皮盒子用脚推到原来的隐蔽位置,又做出原先的漠然表情,只是这种表情已经变得不稳固,时而被闪烁的光辉所改变。他沿着房顶走过去,走到另一边,那边朝向大海,海水几乎就在楼房下面紧贴着荡漾。他捡了什么东西塞到装衣服的塑料袋里,又把衣服理平整,静静地把脸向着光亮待了一会,终于猛地一下,把袋子甩到外面去了。他站在那里,停留了一阵,也没有往下看,不去确认东西掉落的位置,后来才又慢慢走开。鸽子在不远的地方守着他的秘密,低沉的音乐环绕着他。

天色变暗了。这个过程总是不知不觉就发生了。室内的黑暗显出一种潮湿的阴凉,好象突然就掉进井里,越落越深,只是感觉不到头晕。你观看这场“浩劫”,保持平衡,在我的灾难中心你也同样保持着平衡,你自认为作为支柱必须要具备稳定的特质。细小的物品开始被隐退的光线吞没,带走,在你逐渐暗淡的头脑中,我的形象也开始摇荡不清了。一潭水被搅浑了。你开始做一天结尾时所做的事情,把各种事物分类,放进黑色的小格子里。最后你的手指抵在纸上,我的小说,你不知道应该怎么分好这个类。你的手指又尝试代替眼睛和嘴,在页面上做最后的扫描,后来你显露看不见的微笑,说:“至少他走过去了,至少他没有一直蹲在那里,保持那个动作。”于是,你把它放到二号格里,开始摆弄窗外的鲜花了。

发表评论

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