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于坚

2003-12-09 23:54:00

那时我正骑车回家

那时我正骑车回家
那时我正骑在明晃晃的大路
忽然间 一阵大风裹住了世界
太阳摇晃 城市一片乱响
人们全都停下 闭上眼睛
仿佛被卷入 某种不可预知的命运
在昏暗中站立 一动不动
象是一块块远古的石头 彼此隔绝
又象一种真象
暗示着我们如此热爱的人生
我没有穿风衣
也没有呆墨镜
我无法预测任何一个明天
我也不能万事俱备再出家门
城市像是被卷进了 天空
我和沙粒一起滚动
刚才我还以为风很遥远
或在远方的海上
或在外省的山中
刚才我还以为
它是在长安
在某个年代吹着渭水
风小的时候
有人揉了揉眼睛
说是秋天来了
我偶尔听到此话
就看见满目秋天
刚才我正骑车回家
刚才我正骑在明晃晃的大路
只是一瞬 树叶就落满了路面
只是一瞬 我已进入秋天

  阅读于坚的《那时我正骑车回家》这首诗,让我想起了他一系列的以城市特别是街道为背景的诗歌。它们都有类似的简洁精悍,仿佛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玻璃钢架。阅读它们给我的感受是亲切的,我能带着这些平实的话语上街去,和所有的路人一起,进入秋天,或者蹲下来,系上脱落的鞋带,
“像是在人群中走着走着
忽然落伍 慢下来 变成了一只猩猩”
           ——《作品104号》
  在于坚的诗歌里,街道的背景可以看作一种象征,日常生活的正常秩序的反映,而作者则能在这井然有序中看出反常来,比如一场携带秋天气息的风沙,“只是一瞬 树叶就落满了路面/只是一瞬 我已进入秋天”。秋天无声来临的一瞬被作者捕获,并细致地描述出来,这种细致不仅是呈现在场景描绘上的,更是通过身在其中的心灵对每一次激变所起的波动的刻画表现出来,通过时间和空间的激烈变换表现内在的感受。只有这样,这种细致才具备了深度和新鲜的生动性。因为心灵的感知和变化都是个人性的,这场秋风也就因此获得了独特的意义,获得了诗意。在《作品104号》中也是一样,作者以反常的“蹲下”的动作,“偶然地”“发现了一种风景”——“一个简单的动作 改变了一条大街”,这就是作者想要表达的。在这些诗句中,作者借给我们一双明亮的眼睛,把他作为诗人独有的敏感情绪传达给了我们。而这些场景对我们来说,都是极其熟悉的,就在我们身边反复出现过的。由此可见,于坚的写作无疑是承继了他所提到的“第三代诗人”的写作主张,即主张诗歌应该”从隐喻后退”, 拒绝诗歌为先验的本质、既成的意义服务;更注意世界作为局部而不是整体的非本质、不可释义的存在,更注意诗歌与日常生活的关系,更注意如何写而不是写什么。其姿态是反讽、富于幽默感和谦卑的,这与过去升华、高蹈的倾向不同,因而呈现了一种下倾的姿态。(于坚:《关于中国当代诗歌—在瑞典奈赫国际诗歌节上的发言》)。因此,于坚的诗大多是以日常生活事物为描述对象的,他的表现方式也是形而下的,他对生活的挖掘并非是通过逻辑的哲学思考,而希冀以活泼可感的个人话语及姿态抵达场景的背后,触及生活中常新的本质。
  再者,是于坚诗歌中的语言。这一点也秉承了上文提到的第三代诗人对于诗歌写作在语言上的主张,一种口语化的,非陌生化的语言,更加活泼、谦卑、幽默,这种语言和日常的描述对象融为一体,充实了纯粹诗歌写作,避免了脱离政治抒情的个人化诗歌中出现的空洞和苍白。同时,于坚在语言运用上还反对传统意义上的抒情。他的诗歌语言总是简单节制的,很少出现歌颂式的咏叹语气。但这并不是说于坚的诗里就没有抒情。他的抒情是更隐秘,更内省的。就像一个孤僻的孩子,不肯直白地向人们表露出他的一切情感。在貌似冷静的语句后面,隐藏着作者更为动人的温情。在阅读于坚的诗歌时,我感受到一种深处的温暖。他的抒情是个人化的,而非北岛时代的集体式抒情。这就使得他的情绪更加含蓄,复杂,无法作出任何细致的拆分。他的抒情不是通过语言咏叹,而是通过他笔下的意象,缠绕在意象之上的情绪形成朦胧而温暖的迷雾,笼罩了阅读的道路。在他粗犷的外表下,潜藏着对生活的热爱,和并非尖刻的批判。而他节制的语言表述,则是通向意象和情绪的道路,表面看去这种通达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正是对节制的语言背后情绪的追问,才使我们最终到达了诗人的内心。例如,在阅读《那时我正骑车回家》时,只要读到最后一句:“只是一瞬 我已进入秋天”,我们就能感受到短小的语句赋予秋天降临这一瞬的力量,感受到秋天的静默和安详,那风沙退去之后明亮的宁静。这使我们沉默,使我们微笑,为生活中常被遗忘的“奇迹”。我们并不需要做更多的背景调查,更细致的理论思索,我们只要摒弃干扰,静静地沉浸到他的诗作中去,走进我们同样的熟悉的场景中去,就能感受到那股暖意,如同冬天壁炉里不曾熄灭的火光。
  与于坚潜在的抒情对应的是“废话”写作所提倡的“零度写作”。提倡“废话”写作的诗人们试图通过向“零度写作”的努力靠近,更大限度地增大表达和领悟的空间,造成作者和读者之间绝对的自由。他们通过表现不带任何情感色彩,不带任何意义的场景或人事,给读者创造想象的巨大荒原。这种主张表面看来是辉煌而吸引人的,但实际情况是,作者和读者是否能够承担这种绝对的自由。不带任何情绪的写作对任何作者来说都是极其困难的,这将使他们的作品带有故作的冷静,而失去本来的自然情趣,同时也会让他们因为无法在写作中获得情感和思索满足而失去很大一部分创作快感。零度写作就好像是在操作一台精密的仪器,而很难想象,作为操作者的作者能在其中体会到多大的创造性快乐,并且能在这种过程中保持自己的自信。对于读者来说,没有道路的荒原引起的更多可能是恐慌或不知所措的情绪。任何事物都在想象中与自己保持着同等的距离,既不亲切也不拒斥,而一个自身有限的人如何可能不带恐惧地活在无限选择的世界中?人是否有能力承受无限,承受绝对的自由?阅读的头脑是否能同时吸收或产生所有的颜色?这些问题,都是我对“零度写作”的必要性所存的质疑。当然,所指过于直白的诗同样是苍白的,是死的。它在呈现之初就已经死亡。因为它只要被读过一遍,就再也没有更深地挖掘的必要了。它所带来的想象空间是极其狭窄的。当诗歌尚存在于以政治抒情为主,为共同的政治理念服务的时代,它的自由度必然是比较低的。而当它发展到现在,进入以“纯诗”为理想的写作状态,转入表达诗人隐秘的个人体验,从公共语境转入个人语境之后,它就具备了更多的可能性,更多的解读方向和感受的维度。但它也并非是完全发散,无迹可寻的。回到于坚的诗歌,对它的理解可以是字面上的,可以是从语言中获得的幽默和快乐,也可以是他的情绪所给予我们的温暖,这种诗歌背后的空气虽然是朦胧的,但作者还是在朦胧中为我们指出了道路。他通过语言的色彩和经验,通过创造出的意象(一些被情绪缠绕的意象,它们的组合构成了同一的方向而不是混乱的指向)构成有限的世界,在这个有限世界里,诗人和读者,寻求到自己的安慰,独属自己的话语。通过隐秘的对话,作者和读者达成了一对一的线形沟通,这种桥梁不含盖所有,但却是最真诚和令人愉快的。
  最后,我想说,阅读于坚是轻松快乐的,我本想用同样活泼的语调来表述,却最终难以做到。在持续的阅读中,他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供栖居的诗意场所,这正是我们这些无家的孩子,在诗歌中寻求的。
  秋天的下午 我独坐在大高原上
  听到世界的声音传来
  这伟大的生命的音乐
  使我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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