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非人

看弗兰岑写的,关于患老年痴呆的父亲,病发直到去世的文章,他诚实的写下了自己的感受,有爱和同情的部分,也有不耐烦,渴望摆脱的部分。但最触动我的还是他引用的,父亲和母亲写给他的信。在那些信里,即便是他所谓不愿意向别人敞开心扉的父亲,也完全表露出自己的感情,而他母亲写的那些“抱怨”的信,和我们的母亲们的“抱怨”比起来,简直就是艺术品。最触动我的点在于,虽然他的父亲渐渐失去了意志,失去了自我,但他曾经确实是一个鲜活的“自我”,他留下一个真正个性化的,有鲜明的意志、思想和情感的形象,当这样的个体离去后,我们会给予真正的哀痛,就像D走的时候,我所感受到的那样。那是一种纯粹的悲痛,逝者的表情、声音,像流沙一般从我们手中落下,在灯下我们只看见空空的座椅。

但还有更多的丧失,对我来说,是让我感到不舒服的。外婆也已经进入了老年痴呆的最后阶段,她可能连妈妈也认不出来了。最近一次他们去养老院看她,妈妈说,她看到他们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但是我失去的是什么呢?我能回想起外婆的样子,以及她说话的声调,但留在我记忆中的她说过的话语,都仅仅是和当时的琐事有关的,比如前一天他们做了什么菜味道不错,或哪位亲戚来拜访了他们,而关于她自己的,无论是她的人生、她的婚姻、她的孩子们,还是她的爱好和喜怒哀乐,在我的记忆中,一句都没有留存下来。甚至让我描述她的性格,我也找不出一个形容词。我们相处的时日不算多,但在我小学刚从海南回成都的时候,也曾在外公外婆家住过一年左右,再加上各种周末和节假日的拜访,还有他们曾经来海南旅游并待过一小段时间,我记得外公会来学校接我并在路上给我讲头天晚上看的武侠片情节。在这所有的相处时间里,外婆始终就像一个剪影,她在做饭,她在收拾东西,她和我们一起拍过年的照片……如果说现在的她更像一株植物,那在我的印象中,她也从未以别的方式存在过。

几天前J的爷爷去世了。虽然他给我讲了他小时候爷爷的事,也讲了爷爷一生中重要的经历,但对我来说,我见到爷爷的时候,他可能已经是过往的影子了。我看到的是他住的,无法称作居所的房屋,他可以默默的坐着,打开电视就盯着屏幕,但很可能既没听见也没理解播放的剧情(他是文盲,所以字幕是看不懂的,而他的听力已经衰退,所以很可能也完全没有听见台词)。然后就是在他住院时去医院,看见他和其他人共享一个阴郁的空间,冷冷的荧光灯,即便在睡觉时也像在拷问谁一般不肯熄灭,狭窄的病床,只有两个抽屉容纳你所有的个人物品;一个帘子为你划分出可怜到没有的个人空间……然后就是他们在家族群里不断的发出的,几乎没有差别的,这样一个枯瘦的老人躺在床上(病床上、家里的床上、躺椅上)的视频,有时候他在呻吟,有时候他在哭,但更像是对于病痛和不适的一种机械的反应,而不是真正的意识的传达。无论在哪里,他都毫无舒适可言,但他就像一株受难的植物,只是发出微弱的反应,并且无人试图理解。

还有那些村里的亲戚们,他们在大冷天毫无顾忌的站在风里,干着活,看着葬礼上荒谬可怕的喜庆节目露出笑容……我无法分辨他们,他们虽然健康活跃,不停的说着话,但对我来说,他们丝毫感受不到自己所承受的,也丝毫没有个人情感需要表达。

还有那些更极端的情况。比如我想着老肖在监狱里,冷天,严酷的体力活,没有任何温暖和干净可言的境遇。还有那些被拐卖并长年监禁的妇女,经受了那么多虐待后,她们依然活着。这些带给我的不舒服,是同一种类型,那就是,当人进入非人的境遇中,他也就渐渐变成了非人。这些痛苦不是人能够承受的,而如果你无可奈何的承受了却又没有死去,没有崩溃的话,那你就变成了非人。你只是一株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存本能和感受的植物,因为如果你具备了人的情感和感受,你就会被压垮,会崩塌。我常常设想自己处于那样的境遇中,那是一种怎样的,在混沌中前行的感觉呢?一直在浓重的雾气中,无知无觉的前进,就像梦游那样?当我看着骨头、白兰,我都能感受到他们活跃的精神和敏锐的感官,但这样一种非人的状态,我却难以真正感知。这让我很不舒服。当这样一个人死去,我不知道要如何对待这种死亡,也许在外表的死亡之前很久,真正的死亡就已经在那里了,那么,还要怎样对待这最后的形式上的毁灭?那似乎反而是值得庆幸的,如果真有轮回的话,他也许能有机会重新脱离浓雾,在清晰明朗的阳光下待一会儿?

同时我四顾而看见有那么多非人的境遇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随时可能会掉进去,这让我非常恐惧。在这里,在这个国家,对于人的定义是不确切的,这就像进入了一个鬼魅的世界中。如果我失去了力量,如果我失去了健康或财产,我是不是立刻就要被迫变成一个鬼,一个影子?同时别人还不认为这对我是什么大不了的灾难?

弗兰岑引用的父亲的信里写道:

“每年这个时节都让我觉得难熬,那些送礼的事情令我不安,我是很想买礼物送人的,却缺乏买对东西的想象力。我担心买到尺寸不合、颜色不对或不被需要的东西,害人家得拿去退换……给你妈的礼物也很麻烦,她是那么多愁善感,如果没送好礼物,我会觉得受伤,但她可以自由使用我的活存户头。我曾叫她买点东西给自己,钱我出,这样圣诞过后她就可以说‘瞧我老公送了我什么!’,不会输给谁了。但她不愿参与这种诡计。所以这一整季我都很难过。”

这样笨拙得可爱的话语,确实是一个真正的人写下的,也是一个人的内心世界真实存在的证据。而这样的证据,在我们的世界里,是那么稀有,我提到的那些人们,哪怕曾经流露过片言只语,也能让我抛开恐惧,为他们感到纯粹的悲伤和惋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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