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琐事

看张爱玲写自己幼年时候的事,也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些事来了。有一段时间尝试回忆童年的情景,但似乎依然没能和那些记忆拉开足够的距离,总是没办法按照自己的心意重新描述,也可能是野心太大了,干脆想起什么碎片,就随意的写下来好了。

小时候的我是什么样子呢?我自己也没法准确的照见过去镜中的自己,我只能从一些有些模糊的旧照片里寻觅。总是懵懵懂懂的样子,有点脆弱,要么是扎着两个瘦弱的小辫子,要么是被我妈图方便哄骗去剪的齐整的短发。听我妈说,舅舅总说我太瘦弱了,拉着我的手都怕扯断了,也听说第一次去新加坡的时候,爷爷说,这孩子这么容易哭,可怎么办呢?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个爱哭的孩子,因为每次哭,我爸总是会怒吼着让我停下来,但是猛烈的抽泣很难戛然而止,就像指挥在空中画一个有力的结束手势那样,而这余波又引来新的怒吼,总是让我越来越恐惧。

但我记得有一件事总是会让我哭,父母甚至把这件事当做一个笑话,或者一个按下开关就可以戏弄我的方式来把玩。那是去新加坡的时候,我曾经在一个模型后面拍了照,是一个小女孩被狗叼着裤子扯掉了,她的脸的部分是一个窟窿,于是我把脸凑在那个窟窿里拍了一张照。回国以后,每次有客人来,想看我们在新加坡的照片,看到这张时我总要着急的申辩,说那个孩子不是我,大家都装作不信的样子,我越来越着急,最后每次有人看到那张照片我都会哭起来。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那种无法自证清白的痛苦,每次都来啃噬我的心。但我不明白大人们为何那么残忍,让一个那么小的孩子经受这种痛苦,虽然这种痛苦在往后的生活中是少不了的,但过早的体验也许让我丧失了应有的安全感。

小孩大概和其他动物也是一样的,开心的事记忆并不那么深刻,但恐惧和痛苦的事却始终印象深刻。比如小时候练钢琴,我爸不知是发明了什么诡异的逻辑,总是时不时会问我一个相同的乐理问题。现在想来已经记不清这个问题具体是什么了,依稀记得和渐强渐弱的过程有关,但是那个问题非常诡异,每次被问到我都不知道如何回答,然后就会引起我爸的怒气,一个平静的夜晚就这么结束了,最终他可能告诉了我他认为的正确答案,也可能根本就没说。我只记得下一次被问到时的那种恐慌,就好像一切记忆都化为乌有,这么重要的答案我为什么竟然没记住呢?我自问。但下一次,再下一次,就像在噩梦中那样,我依然记不住这个关键的答案……

我们搬到海南的那几年,应该是我最开心的时间。小学的功课相对简单,没有太多压力,我也过的比较自由。我还记得晚上给花浇水的时候,我把巨大的铁桶拎到阳台上,浇水时能闻到夜晚花朵的香气。因为学校离家很近,五分钟就能走到,爸妈中午休息时间不够,就不回来,让我自己用微波炉热饭菜吃。于是整个中午时间就都是我的。回家后先要练琴,如果不练,爸妈可能会向邻居打听有没有听见我的琴声,但邻居是不会判断我弹的怎么样的,所以我可以一边漫不经心的把手指放在琴键上,一边看电视。也可以不午休继续看电视。但我又担心要是爸妈因为什么急事突然回来了,会发现我没有午休,所以想了很多自认为机灵的对策。比如把电视的盖布依然盖着电视的后半部分,一旦听到开门声,就能马上跳起来把布盖上;还有每次开电视时记住原来的频道,最后关掉前再调回去。但只要摸一摸电视,就能识破我的小伎俩,这我却没有想到。至于有没有被撞破过一次,我也忘记了。

寒暑假我总是待在家里,但只要能让我自己待着,我已经很满足了。通常一听见爸妈上班出门的关门声,我就马上起床,开始自己的游戏。我最喜欢的是用玻璃橱里的唐三彩的马和各种动物摆件,加上自己画和剪下来的小纸人,上演我自己编的故事,故事情节大多很无聊,但我对这个微缩的世界很着迷,那是一个只属于我的,不会被外力破坏的小世界。我也会看书,看电视。我们家临着一条小街道,街对面是一家音像店,他们成天用很大的音量播放各种流行歌曲,像《星星点灯》、《酒干倘卖无》……有些粤语歌我始终没听懂歌词,但它们就那样一遍遍响起,就像每天徘徊在广场上的鸽群,直到我对它们每一只都了如指掌。

那时,我的家、我们所在的院子和学校,对我就像是整个世界。但当我几十年后出差再回到那里,看到我的小学同学依然住在那个院子里,看到他走出家门,看到我时就若无其事的说出我的名字,好像我依然是那个小学三年级的黄毛丫头。那时我的世界已经大了很多,而我看到他们依然原封不动的站在原地,似乎我们中间已经相隔了太多。我记得同院子的女同学有一只狼狗,还记得我离开时院子里火红的灯笼花,但这些都是真的吗?抑或只是我的梦呢?而那些更早的关于我的记忆,到底是真实的,还是我根据照片和父母的讲述构建出来的呢?那些快乐或委屈,也可能都是某种愿望虚构的脚本,但我所有的也只有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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