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今天中午我妈在微信里说,爷爷发烧几天了,之前烧到39度,后来又退到37,他在养老院的医院里,养老院不让他们进去探视,但又想让他们给爷爷转院。外面的医院都满了,连救护车都很难叫到,转院是不可能的。我问他们给爷爷测核酸或者抗原了吗?她说医院统一都不给做……我又问爷爷有没有引起其他问题,她说没有。说爷爷不配合治疗,开始不肯吃药,后来好歹说服了他吃药,他又不愿意吸氧,也不愿意用纸尿裤,但自己起来上厕所又站不起来。因为爷爷听力不好,打电话也没用,我妈只能发微信,让护工给他看,沟通很不顺畅。晚一点又说,养老院跟领导申请了,他们可以去看了,他们想明天打车去,尽量避免被感染。

到了下午,我妈突然说,医院说爷爷不太好了,让他们现在就去,他们已经在路上了。当时我也正要去医院看病,等我正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我妈发微信说,爷爷已经走了,他们到了也没赶上。

我妈发了一张爷爷躺在病床上的照片,旁边的仪器屏幕上呈现出好几条直线。我看着这张照片,并没有产生多少实感,在这之前我正想着,如果爷爷走了,那我们之间的联系就断开了,而这张照片,这个身体,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爷爷其实是我外公,但他不让我们叫他们外公外婆,说有个“外”字显得不亲近,所以我和表弟就都叫爷爷、婆婆。他们有三个孩子,我妈是老大,还有我姨和我舅。但其实他们并不是喜欢小孩的人,我妈和我姨也曾经回忆过小时候被放在别人家,爷爷婆婆自己跑去看电影的情景。在我和表弟小时候,每次去爷爷家,我是那个老老实实坐着看书画画的乖小孩,但我表弟就比较调皮,所以我妈说,我表弟一去,爷爷婆婆就会叫把他带下去玩……我舅很晚才有孩子,所以表妹比我小15岁,他们一直在国外。我记得她第一次回国来,是刚会走路,说一点话的时候,爷爷婆婆带着她也依然是看新闻联播,看天气预报,为了不让她乱翻东西,他们甚至把柜子门都锁上了……

但即便如此,他们依然生了三个孩子,依然会在家族群里转发我表弟的孩子的照片和视频,因为一个人结婚、生子,并且喜爱和抚育孩子,对爷爷婆婆来说,是一种理想生活的范本,他们一生所做的,就是接近这个范本,并认为自己已经成为了其中的理想人物。

当我写下上面一段时,我觉得我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把他们两个人混为一谈了。婆婆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想过一种怎样的生活,她对过往有怎样的真实的心情,随着她老年痴呆越发严重,几乎完全失去意识,这已经成为了一个无解的谜。她是没有声音的,她就像千万消失在时代背景中的女性一样,没能勾勒出自己的轮廓,没能发出自己的声音,一切都以爷爷的代言为准,爷爷总是说“我们想……”“我们不想……”但那真的是婆婆的意愿吗?我们已经无法知道了。就连她开始出现老年痴呆症状后,爷爷坚持以那种非常有规律,但没有多少头脑刺激的方式规划他们的作息和生活,似乎这也是她无法选择的。

爷爷是一个非常坚定的共产党员,这是他一生的信仰。他认为一个共产党员就应该勤俭节约,所以他总是把我妈他们送的新衣服放起来,自己穿着破洞的背心,把新的碗碟、被子都收起来,只用缺口的破旧的碗。在他刚进养老院不久的时候,就写下了遗嘱,而里面并无遗产分配之类的重大决定,主要是为了强调,不要给他们买新东西,不要浪费的决议。

我还在上大学的时候,爷爷写了一篇回忆录,他还让人打印出来,拿给我看。我第一时间就翻找到他们结婚前的那段,想看看八卦,结果当然是让我失望的。里面除了像政治思想汇报一样的文字以外,没有一丝个人情感的流露,包括写到孩子们陆续出生,也全都是“又红又专”的文字表述。他最私人的情感流露,也许只存在于那些最无关紧要的部分,比如什么菜是他喜欢吃的……

他在这个为自己打造的壳里生活了一辈子。他相信和配合政府做出的一切决定,即便他在这疫情三年中,几乎没有出过养老院,别人也很少能去探望他,至于他的朋友们,就更没有机会见到了。但他始终是一致的,他相信这一切,他也做好了准备为这种信仰而去服从,去牺牲自己,即便他预先知道自己会这样死去,我觉得他也会完全同意。在这一点上,虽然我和他的想法不同,但他至少保持了自我的和谐一致,不像有些人,当自己高喊着拥护的法则的代价落在自己身上时,就马上转变态度。爷爷因为这个代价而死去了,但他承受了自己所相信的带来的后果,在这一点上,我是敬佩他的,在这一点上,他也许也以自己认可的方式度过了“幸福的”一生吧。但在这个他精心打造的壳里面,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有怎样的情感,也许他自己也未能探究一二。

那我能回忆并怀念的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我能想到他说的最不“官方”的话,是几年前我妈说,爷爷一直不知道我的职业是什么,他总觉得我每天都在玩猫玩狗,让我妈转告我不要只知道和动物玩……想到这里,觉得爷爷也有些天真可爱,他到最后也不知道我到底在做什么,到最后他也不知道我正在努力离开这个国家,离开他相信和热爱的一切。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死去,在这个国家,甚至不能算在“因新冠而死亡”的数据之中。

溺水

我不知道在哪里写下文字是安全的,在哪里我能忘记所有的禁忌和敏感词,从容而完整的使用这门语言,并让它以本来的字面意思传达我的意图。无论是用笔还是键盘,我的头脑已经被洗劫过了,我只能使用这间被洗劫过的屋子里剩下的可怜的材料,来组织我的语句。当语言变脏,世界也变得模糊不清,我们通过有色玻璃看到的外界,呈现出越来越疯狂和荒诞的面貌……

我几乎无法维系正常的生活和工作了。“专家认为不可能回到新冠以前的生活状态。”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们将以植物人的方式度过余生,请你们明白并接纳这一点吧!”是这个意思吗?我无法从内心驱逐愤怒和绝望的浪潮。自由是一个人的基本属性,并非食物和性,而是自由,精神的自由以及由此带来的自我选择的自由,生活和行为的自由。而我们现在拥有的自由,甚至不如一只狗。我总是和主人们说,设想如果你的狗是一个人,如果你天天关在逼仄的房间里,没有交流,没有喜欢的事情可以做,即便有一日三餐摆在你面前,你觉得会快乐吗?但现在我想,这个比喻可能已经不成立了。我们自己都得不到的东西,还怎么去给我们的宠物呢?

如果我的家不再是我和动物们的庇护所,如果每一天每一刻都要头顶悬着一把刀生活……

人和非人

看弗兰岑写的,关于患老年痴呆的父亲,病发直到去世的文章,他诚实的写下了自己的感受,有爱和同情的部分,也有不耐烦,渴望摆脱的部分。但最触动我的还是他引用的,父亲和母亲写给他的信。在那些信里,即便是他所谓不愿意向别人敞开心扉的父亲,也完全表露出自己的感情,而他母亲写的那些“抱怨”的信,和我们的母亲们的“抱怨”比起来,简直就是艺术品。最触动我的点在于,虽然他的父亲渐渐失去了意志,失去了自我,但他曾经确实是一个鲜活的“自我”,他留下一个真正个性化的,有鲜明的意志、思想和情感的形象,当这样的个体离去后,我们会给予真正的哀痛,就像D走的时候,我所感受到的那样。那是一种纯粹的悲痛,逝者的表情、声音,像流沙一般从我们手中落下,在灯下我们只看见空空的座椅。

但还有更多的丧失,对我来说,是让我感到不舒服的。外婆也已经进入了老年痴呆的最后阶段,她可能连妈妈也认不出来了。最近一次他们去养老院看她,妈妈说,她看到他们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但是我失去的是什么呢?我能回想起外婆的样子,以及她说话的声调,但留在我记忆中的她说过的话语,都仅仅是和当时的琐事有关的,比如前一天他们做了什么菜味道不错,或哪位亲戚来拜访了他们,而关于她自己的,无论是她的人生、她的婚姻、她的孩子们,还是她的爱好和喜怒哀乐,在我的记忆中,一句都没有留存下来。甚至让我描述她的性格,我也找不出一个形容词。我们相处的时日不算多,但在我小学刚从海南回成都的时候,也曾在外公外婆家住过一年左右,再加上各种周末和节假日的拜访,还有他们曾经来海南旅游并待过一小段时间,我记得外公会来学校接我并在路上给我讲头天晚上看的武侠片情节。在这所有的相处时间里,外婆始终就像一个剪影,她在做饭,她在收拾东西,她和我们一起拍过年的照片……如果说现在的她更像一株植物,那在我的印象中,她也从未以别的方式存在过。

几天前J的爷爷去世了。虽然他给我讲了他小时候爷爷的事,也讲了爷爷一生中重要的经历,但对我来说,我见到爷爷的时候,他可能已经是过往的影子了。我看到的是他住的,无法称作居所的房屋,他可以默默的坐着,打开电视就盯着屏幕,但很可能既没听见也没理解播放的剧情(他是文盲,所以字幕是看不懂的,而他的听力已经衰退,所以很可能也完全没有听见台词)。然后就是在他住院时去医院,看见他和其他人共享一个阴郁的空间,冷冷的荧光灯,即便在睡觉时也像在拷问谁一般不肯熄灭,狭窄的病床,只有两个抽屉容纳你所有的个人物品;一个帘子为你划分出可怜到没有的个人空间……然后就是他们在家族群里不断的发出的,几乎没有差别的,这样一个枯瘦的老人躺在床上(病床上、家里的床上、躺椅上)的视频,有时候他在呻吟,有时候他在哭,但更像是对于病痛和不适的一种机械的反应,而不是真正的意识的传达。无论在哪里,他都毫无舒适可言,但他就像一株受难的植物,只是发出微弱的反应,并且无人试图理解。

还有那些村里的亲戚们,他们在大冷天毫无顾忌的站在风里,干着活,看着葬礼上荒谬可怕的喜庆节目露出笑容……我无法分辨他们,他们虽然健康活跃,不停的说着话,但对我来说,他们丝毫感受不到自己所承受的,也丝毫没有个人情感需要表达。

还有那些更极端的情况。比如我想着老肖在监狱里,冷天,严酷的体力活,没有任何温暖和干净可言的境遇。还有那些被拐卖并长年监禁的妇女,经受了那么多虐待后,她们依然活着。这些带给我的不舒服,是同一种类型,那就是,当人进入非人的境遇中,他也就渐渐变成了非人。这些痛苦不是人能够承受的,而如果你无可奈何的承受了却又没有死去,没有崩溃的话,那你就变成了非人。你只是一株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存本能和感受的植物,因为如果你具备了人的情感和感受,你就会被压垮,会崩塌。我常常设想自己处于那样的境遇中,那是一种怎样的,在混沌中前行的感觉呢?一直在浓重的雾气中,无知无觉的前进,就像梦游那样?当我看着骨头、白兰,我都能感受到他们活跃的精神和敏锐的感官,但这样一种非人的状态,我却难以真正感知。这让我很不舒服。当这样一个人死去,我不知道要如何对待这种死亡,也许在外表的死亡之前很久,真正的死亡就已经在那里了,那么,还要怎样对待这最后的形式上的毁灭?那似乎反而是值得庆幸的,如果真有轮回的话,他也许能有机会重新脱离浓雾,在清晰明朗的阳光下待一会儿?

同时我四顾而看见有那么多非人的境遇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随时可能会掉进去,这让我非常恐惧。在这里,在这个国家,对于人的定义是不确切的,这就像进入了一个鬼魅的世界中。如果我失去了力量,如果我失去了健康或财产,我是不是立刻就要被迫变成一个鬼,一个影子?同时别人还不认为这对我是什么大不了的灾难?

弗兰岑引用的父亲的信里写道:

“每年这个时节都让我觉得难熬,那些送礼的事情令我不安,我是很想买礼物送人的,却缺乏买对东西的想象力。我担心买到尺寸不合、颜色不对或不被需要的东西,害人家得拿去退换……给你妈的礼物也很麻烦,她是那么多愁善感,如果没送好礼物,我会觉得受伤,但她可以自由使用我的活存户头。我曾叫她买点东西给自己,钱我出,这样圣诞过后她就可以说‘瞧我老公送了我什么!’,不会输给谁了。但她不愿参与这种诡计。所以这一整季我都很难过。”

这样笨拙得可爱的话语,确实是一个真正的人写下的,也是一个人的内心世界真实存在的证据。而这样的证据,在我们的世界里,是那么稀有,我提到的那些人们,哪怕曾经流露过片言只语,也能让我抛开恐惧,为他们感到纯粹的悲伤和惋惜了。

新的一年

2019年,是非常诡异的一年。春节前,疫情只是一条并不起眼的新闻,但是很快就演变成巨大的灾难。空荡荡的超市货架,6点就关门的商场,冷清的餐厅,昨天晚上我们开车到狐尾山,山顶拦住了不让进,于是我们和骨头在完全空无一人的山道上走,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想到武汉,我不怎么喜欢这座城市,但却是我去过好几次的地方。学彩绘的时候,夏天、冬天我都去过。夏天外面热得一丝风都没有,冬天又很冷。我住在一个破败的旧街区和高档小区交界的区域,每天从小区往回走,走到下雨天走路就极其艰难的又脏又乱的小街上,希望能够马上跨越这一切回到酒店房间里。对了,还有就是下雨,十次有八次都在下雨,不知道为什么武汉总有那么多雨水……

然而,现在那里是什么样的景象呢?想到这里觉得很心痛。人们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一个人说一句含糊的话,就会引起巨大的影响,而人性是如此脆弱,在灾难面前,所有妖魔鬼怪都从面具下出来了,那种疯狂让我害怕。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感到自己是那么无力,到底怎样才能保护家人和动物们呢?恐惧和担忧压着我的心。我为万里之外的人们在地狱中的生活感到痛心,我也担心自己如此脆弱的小家会破碎。我们都只是蛛网上的一只小虫子,轻轻一捏就会粉身碎骨。那么多人死了,那么多人甚至都没有在数字里占上一个位置就死去了;还有动物们,被疯狂的人焚烧、活埋,它们天真的心里感到多大的恐惧,我无法想象。

在这样诡谲的背景下,假期延长了,我们每天下午开车去遛白兰,除了遛猫遛狗和买菜,其他时候就在家里做饭吃。外面的人少了,除了必需品,我们也不再购物,不再花钱。忙碌的人们终于有了一个在家里陪伴彼此的机会。有时隐隐感到,这种朴素的日子也是很美好的,当然,因为它是在一个充满死亡和痛苦的背景下,我无法期望它能够延续。

搬家

十月一日我们搬了新家,搬到一个两层带花园的大房子里,一楼作为工作室的空间。为了做一楼的环境,我费了很大的力气,画了草图,和各种厂家谈,最终实现了八成我的设想。在院子里我们铺了草皮,挨着窗户搭了一座猫房子,开始我很担心猫会不去,但现在就连柚子都很积极的进出猫房子了,甚至当客人在临近猫房子的阳光房里时,她还愿意去猫房子,而不是躲在楼上。

秋天渐渐来了,早晚变凉,阳光充足,整一个月都没下过一次雨。刚搬到新家时,骨头很焦虑,一周以后他逐渐适应了。在这样一个大而丰富的环境里,我看着他们逐渐产生各种变化,觉得非常有趣。我们常常忽略环境的影响,而觉得人的作为才是最重要的,但在这里,我能看到环境是如何影响我们每一个的。

开始时骨头很不愿意上二楼,虽然我们晚上都在二楼睡觉,有时也会在二楼整理收拾和做一些改造工作。每天我起床后,一打开二楼的围栏门,他就会迅速冲下楼去。但最近他开始在打开围栏后,还停留在二楼,等我洗漱后再一起下楼,然后慢慢演变成我下楼后他还会睡一会儿再下来,甚至我都吃完早餐了他还没有下来。我觉得骨头开始变得更喜欢待在我们的旁边,昨天晚上他甚至几个小时都陪着我们和客人待在阳光房里,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开始时猫很少下楼,都在二楼的主卧和次卧睡觉,然后我开始鼓励松鼠去猫房子。我以为柚子会不敢去,她一开始确实很谨慎,有一点动静就马上跑回来,但很快,开始是在夜里,然后是白天,她比松鼠更多的去猫房子。

她们的食欲变得比之前好,自从搬家后我们也没有再给柚子灌过食,而且她开始越来越喜欢吃肉。松鼠持续了大半年的耳朵问题也好了。以前回家时都是松鼠在门口欢迎,但现在每次回来都是柚子在门口,松鼠站在后面的楼梯上。我把松鼠直接带到院子里,松鼠一点都没有胆怯,她在院子的水泥地上打滚,也在草地上打滚,我叫她,她也会向我走来,只为了让我抚摸。

这里大部分时候都很安静。上午我起床,在花园房冲一杯咖啡,我会在吃早饭的时候,看着松鼠和柚子在猫房子里进出,看着院子里黑色翅膀的蝴蝶成对的飞舞,听见各种鸟叫,有时还有真的松鼠在对面远远的山壁上一边大叫一边抽动尾巴爬过……很多时候我感到内心很安静,我希望能这样下去,和我的动物们在一起,只是沉浸在发现它们新的变化的观察中,而无需再操心世事。我看到一朵红色的花在院子里开放,风吹过树梢,骨头从玻璃门望着外面,松鼠隔着纱网试图“捕捉”巨大的凶悍的鸟……我知道这一切不可能如此隐秘的继续下去,但我依然很珍视每一个这样的时刻,包括傍晚时放下工作,专心的喝一杯咖啡的时刻。

动物

和一只动物建立情感连接,也许是一件最神奇的事,也可能是我职业生涯中最期盼的事。

对于松鼠来说,我不知道我们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建立这种连接的,但是我们有这种连接,我知道,而且我感到对于一只猫来说,这就像上天的恩赐一样宝贵。对于柚子,我始终不知道她对我的信任有多少。这两天她吃的很少,今天我错误的对待了她,后面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希望她能原谅我。有时我感到,自己尽管假装做了很多准备,但从未真的想过去面对她们俩任何一位的死亡。我想象柚子变得僵硬,再也没有办法回应我,再也不会默默坐在我身边,也不会在我睡觉时爬到我的胸口上……我从来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这一天……

今天晚上我很不高兴。带骨头去栈道,海浪非常大,撞击在石头堤岸上的浪花甚至都飞溅到了栈道上。前面有两个钓鱼的人,他们带着像探照灯一样的电筒,浮标都闪着荧光。有一个人把好几根鱼竿架在栏杆上,那些浮标在空中发出绿莹莹的光,在远处时我还以为那是很多盏孔明灯。就在我们刚走过钓鱼的人,我打算放开骨头时,下雨了。雨滴越来越大,瞬间就变得无法招架。我牵着骨头往车的方向跑,我们从来没有牵绳跑过这么长的距离,还是在雨中。那只以前在雨中走了几步就兴奋到爆炸的狗狗,今天如此温和的,甚至在我都没有时间看他的情况下,一路随行和我跑回了车上。他一次也没有拽绳子,一次也没有超过我,而我只是一边看着前方一边表扬他,甚至没有时间给他食物奖励。

骨头吃完饭以后,我坐在他床前的地毯上,抚摸他的脚。有一阵子他走开去喝水,然后去了房间的走廊上。我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夏天他并没有很多时间待在床上,何况他也不喜欢人太长时间抚摸他。但是他回到了床上。我觉得他是为了我才回来的,他想要在我难过的时候陪伴我,减轻我的焦虑。这一切都让我如此感动。也许终其一生,我也无法克服那些恐惧和不安,它们会长在我的背上,直到我进入坟墓。但骨头不介意,松鼠也不介意。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拉我一把,什么时候该像孩子那样接受我的照顾。

生日

刚过完35岁生日,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发现这个特殊日子居然已经累积了35次了,也难怪会越来越平淡,不再像学生时代,生日那天好像有一种在半空中飞的飘忽感觉,一切似乎都隔着一场雾。

有时凌晨看着沉睡的屋子,仍然觉得自己好像在扮家家,不能想象自己已经独立赚钱并且在异乡生活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自己能做到这样?每年的工作还能延续,也始终觉得好像一种奇怪的运气。大概就是没有实在感。

当日子走到这个阶段,死亡的触角已经在远处移动,它开始从外围开始,逐渐探入我的生活。舅婆不在了,奶奶也不在了,她们曾经都是可触摸的,真实的和我说着话的人,但是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再有她们的身影了。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因为她们始终是远离我的,所以死亡只存在于想象之中。那如果安睡于我怀中的松鼠,这温暖而活跃的躯体,终有一天僵硬了,从这个家里的所有场景中离去了,那我将切实的感受到死亡的滋味了。这种离别,就是中年后的新课程吧!

她不能停止

我想写一首诗,但是并没有准确的文字降落,相反,在这个不舒服又感到秋天寒意的晚上,少年时代的那些回忆突然以当时的颜色蜂拥而来。我看到那灰色的,寒冷的,在荧光灯下逐渐陈旧的木质护壁板,窗户对面在永恒的阴天下矗立的楼房,所有的房间似乎都了无生气,晾着寻常衣物,节假日会传来麻将声,而冬天的我,坐在这间冬冷夏热的房间里,总是因为鼻炎而痛苦,祈求一点暖意。那时我感到的生活气息是那样冰冷而绝望,日复一日。我终于明白这些年来我一直努力挣扎着要改变的,正是不想再看到那样的气息和色调——

不愿意住在老旧的屋子里,把家里布置装饰起来,用鲜艳的颜色,用暖光灯(绝不肯在客厅和卧室里用荧光灯),养动物,画画,泡咖啡馆,穿着小时候妈妈从不肯给我买的皮鞋和裙子上街……所有这一切,都是过去生活的反面,因为我惧怕再落入那种氛围,再那样绝望,那样循环往复的为同一种痛苦所束缚。包括我更换身边的人,更换住所,更换城市……但如今我依然在为新的一种循环的痛苦所困。也许这不是能够回避的。我在我的人生中尽量摒弃任何一丝过去的阴影,而当新的阴影到来时,到底该如何通过?

此时此刻,当过去和现在叠加在一起,我环顾我安静的家,充满了我画的木器,精致的灯光,虽然它不是我能够按自己意愿装修的房子,但是它至少还是具有那种温暖,像家的感觉的因素。不管怎样,现在的我比起过去是更有力量的,更有自主选择的权利的,这一点让我感到安慰。

饿

这个题目,首先想到的就是以前读过萧红写过的一篇,萧红那时候的散文,我脑子里就记得她一直在说各种列巴,让我感觉像是隔夜的法棍,又冷又硬啃不动。

如果你有一只狗,那它永远都是饿的。如果你有一条鱼,那它永远不知道饱。而我两者都有。这就好比一个人有弱点,你就觉得安心,觉得总有控制他的方法,如果他无欲无求,就可怕了。

想起画画那些时候吃的饭。其实对我来说,超过四个人的饭局,通常我都是吃不出味道来的。要和那么多人讲话,就要耗尽力气,即便不讲话,只吃饭,要从那么多双筷子底下抢出一点菜来,我也觉得已经消磨了我最后的食欲。一起画画后去吃的饭,总是超过四个人,其实也不记得味道,但是大家都知根知底,所以很放松。近几年我奇怪的产生一种恐慌,刚见面就觉得马上要散场,觉得只要聊天中有一处空白,整个场面就会立马崩溃收场……以至于一开始就心跳加速,而到底我在恐慌什么,自己也说不清。那时候是没有这种感觉的。总是已经凌晨我要走,大家还是硬拉着我。要不就是觉得即便凌晨两点到家,想再做点什么也无人阻拦,就感到真正的自由。就像托宾的小说里那样,慢慢找到独属于自己的生活中心。那阵子我很好,也感到我能为随时上门的朋友提供一个暂时的家的表面,似乎别人在这里松一口气,我也感到很安慰。

从吃饭讲到这里已经彻底乱了。又想起有天晚上在jir家画素描,合租的胖子一直在打电话,就这样听了他一晚上的电话聊天。回家以后才突然发现,在画架前站了几个小时,原来是这么累……

那时觉得之前有更好的,而现在又觉得那时很美。人果然是不知足,或者老了,一直要扭着脖子往后看。

困境

2011-12-14 12:45:23 有时生活是需要技巧的,特别是与人相处这件事,就像以前多次争论中Z的论点,并不是所有做法都出自本心,而对方关心的,只是你是否合乎要求的做了,而不是这背后的动机。但每次在这种时候,我总是出于对虚套的厌恶,即便知道可能导致很坏的结果,仍然要按照本心所示去做,去表达我的意思。也许正因为如此,正因为我如此在意关心这个人人都忽略的“动机”,才会有今天我的困境,如果我隐忍地假装平静地去操作,最后反倒会得到感激吧?

但这就是真正的爱吗?用技巧得来的爱,我感到很矛盾。就像现在,我可以继续沿用长期被鄙视的方式说出我的想法,把自己进一步置于卑微与恶人的境地,要不我就假装高尚,保持沉默,以毒攻毒?但我的心在这种斗争中无谓地消耗,也许每一分钟它都有可能耗尽自己。如果不渴求美食,那吃遍天下美味也毫无知觉。如果不是心无芥蒂,即便全世界的人都向你奉献全部,你也得不到丝毫慰藉。人所以难以幸福,大概是人性中有那么一种贪婪,得到的不多看,得不到的却费尽一生孜孜以求。到头来,眼前的风景一点未见,窗外的风景又不可触摸。于是我们永远生活在过去和未来的空隙中,我们的存在成为某种空虚的东西。

如果我关上窗子,花朵就会开放,那我是否愿意隔窗相望,怀着一颗铁的心?要不就打开窗子,对着冬天暴露我全部的卑微和爱,让寒风把它们揉碎、卷走?关上窗子固然保全了自己,但保全的只是残破的自己,失去了爱与被爱能力的自己;但如果我继续打开窗子,只会继续撞在那堵保全自身的墙上,直到头破血流,捐弃最后一滴真心。看来无论如何,我的心也是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