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拒绝像植物那样沉默

对我来说,每一本读过的书,都和我阅读时的环境和状态密切相关。读《素食者》是在不多见的巴黎的炎热天气里,法国人把这样的天气叫canicule,大概就是像狗一样的天气。从早上开始我就持续头痛,处于断断续续的睡眠状态中。大落地窗外面是灰白的天空,一只鸟飞过,我能看到它扑打翅膀的动态,它似乎跌跌撞撞的冲进了树丛中。在书里也有不少和鸟与飞翔有关的意向,以及就像外面的天光和进入我疼痛的额角里的,像白夜幻梦那样的气氛。“在梦里,我们以为那就是全部。但你知道的,醒来后发现那并不是全部……所以,有一天,当我们醒来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自己选了这样一本书,这样绚丽而巨大的痛苦几乎将我击倒,这不是我感到舒适的那种色彩和意境,但写到这里,这个意向突然唤起了我自己对植物的恐惧的体验,也许那真是某种潜藏在意识后面的,对巨大痛苦和恐惧的反应?

为什么韩国的文字和影像里会有这么大的痛苦?也许那和东亚文化里巨大的压抑有关。在干净、整洁、礼貌和轻浮的流行文化背后,是被丢弃在阁楼里的,为了这一切光鲜表面而付出的全部代价,一个黑暗的世界,一个怪物,在那里独自生长。就像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里的场景那样。如果有人掀开帷幔,让这个怪物露出形体,那整个世界都会在瞬间被吞噬。这个故事直到最后,依然是一个苦苦支撑着秩序的故事,即便所有的疯狂都已漫溢到胸口,她依然在守着最后一道坎。那又是为什么呢?在那个光鲜世界里,只要有一个人从窗口而不是门走出去,只要有一个人做出了这样轻微的,破坏秩序的动作,怪物就会冲破封锁,被压抑的人们不由自主的被这个旋涡席卷着,离开了地面。英惠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踏出了第一步,她即便到最后,依然是一个安静的鬼,未曾真正把愤怒朝向刺伤她的人和世界,这多么可悲。而她亲爱的姐姐又在这个崩塌世界的悬崖上坚守着什么呢?像一个靠着肌肉记忆在暗夜里走路的人那样,她依然把手搭在峭壁的最后一块石头上,也依然把英惠的已经支离破碎的身体留在悬崖上。但我并不希望英惠变成一棵树,她不应该沉寂下去,她不应该变得更透明,她应该变成一团烈火,一头有着尖利爪牙的猛兽,向那些痛苦冲过去,向那个过度整洁明亮,自以为是的世界冲过去,即便毁灭也要这样冲过去,这样不好吗?

但即便在疯狂中,作者依然选择了这种高雅。也许我会觉得这是一种高雅,是因为我也被那种同源的,从我们未出生时就开始生长和缠绕我们的,传统文化的根所绑缚了。安静的举动,瘦弱的孩童般的身体,顺从,顺从,顺从。自毁而不是伤害别人。这种审美已经彻底绑缚了我们。当生命不堪忍受时,就变成一个孩童,回归到蜷缩的姿势,但一定要安静的,不要像五六岁任性的、无所畏惧的孩子那样,而是回到完全无助的婴儿的状态。这是我们的文化给我们,尤其是女性,在正常以外的唯一一条出路,一条在疯狂中尚保持尊严的路。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完全放弃这种高雅?什么时候我们可以不把利刃对着自己?不是结束自己来结束痛苦,而是结束这个世界来结束痛苦。我想放弃这种高雅,但即便在绝望中,我也感到这是很难的。

在后记里读到作者因为关节疼痛而寻求各种不用自己打字就能写作的方法。也许有的人会觉得,不管是口授让他人记录,还是用语音识别器,或者放弃打字直接在纸上写,都不过是一种方式而已。但至少对我而言,这些方式都有着天大的区别。不同的写作方式,带来的是完全不同的文字,所以我很能理解作者当时的崩溃心情。文学对我来说始终是极度私密的事情,而口授或者仅仅是对着一个机器说出来,都会打破这种私密。事实上我总是觉得奇怪,一个写作者如何能在公开的活动中现身,和大家交流这样私人的体验。一个人向一个小群体,或向公众献出一本书,就像是毫无防备的敞开了自己的内心,那是极度危险的事。事实上,一个作者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得到保护,还能不被别人伤害,仅仅是因为读者没有能力完全识别他(她)的文字。还有什么比独自写就的作品更真实的呢?如果那不是为了获取名利,而纯粹是自我内心世界的呈现,那这种极度的真诚,甚至会让阅读作品的人感到害怕。为什么大家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多么可怕的事,竟然能毫无顾忌的在大庭广众下谈论,或者披露自己的身份?这是我常常难以理解的事。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确实也不再需要除了作品以外的,作者其他的传记和传闻来辅助阅读,我们之所以还需要,只是因为我们自己阅读和体验他人的能力不足罢了。这是作者的不幸,也是作者的幸运。

作为人的国王和他的子孙——《权力与人:思悼世子之死与朝鲜王室》

看了电影《思悼》,再来看书,印象很深的是,书里提到“思悼”这个正祖赐予死后恢复身份的世子的谥号,在电影里把它解释为“思念之思”与“哀悼之悼”,似乎寄托了正祖对残忍处死自己儿子的悔恨和悼念,其实按照朝鲜王室谥法用例,“追悔前过曰思”,“年中早夭曰悼”,所以这两个字其实都是有强烈贬义的恶谥,并没有什么情义可言。

世子是英祖的第二个儿子,第一个儿子年少时被毒死,因此世子一出生就被封为世子(也就是太子),寄托了父亲的殷切期望,父亲还亲自为他抄写课本。但世子渐渐变得厌学,并出现精神病的症状,英祖越发对世子感到失望,并彻底远离了他。在党派之争的背景下,世子最终被关在木柜中,活活饿死、渴死。我觉得之所以关于这段历史出现了争论颇多的论述,并不仅仅是因为史料的模糊和矛盾之处,而是大多数人对于作为父亲的英祖如此残忍的对待自己的儿子无法接受。如果世上真有这样一位完全丧失亲情的人,如果一位父亲能从对独生儿子的殷切期望转向完全对立的反面,让儿子饱受折磨而死,还在确认死讯后令人高奏凯歌离开,那同样作为人类的我们,是不是也会感到恐惧不安?那些一再强调英祖做此决定完全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事后又不断追悔,为失去儿子而感到悲痛的历史学者们,是否更多是怀着这样一种无法面对恶的不安来做出自己的判断的呢?

有的学者批判本书的作者脱离了党派之争的历史背景,只把英祖、世子和世孙正祖作为人来探讨,我觉得这并不是一种偏颇的视野。历史对于我来说之所以有趣和有意义,还是因为它是人的历史,是每一个人在不同的处境下所表现出的行为组成的。即便在国王和太子的身份上,英祖依然是一位父亲和爷爷,世子也是儿子和父亲,他们的关系依然具有普通父子关系的那些普遍的因素,他们的爱和恨,父亲的殷切期望和失望,他对儿子的教育的问题和情感的表达,以及作为儿子的世子所面临的压力和恐惧,他为了获得父亲的认可和爱所做出的努力,以及之后的崩溃、愤怒,我们依然可以在今天的父子关系,以及我们自身的经验中看见。这也是这段历史对我来说最有意思的部分。但他们同时又不是一对普通的父子,他们不是普通人,他们是有权力的人,也可以说是被权力部分异化了的人,这一点作者也并未忘记。一位普通的父亲,在父子关系恶化后,或许可以驱逐儿子,剥夺儿子的继承权,但只有国王才有权力公然把儿子钉死在木柜之中。权力不过是一面哈哈镜,曲折的放大了我们本来就有的欲望和情感,但它依然是从我们自身的人性生发出来的,无论这开放的花朵看起来多么妖艳,多么让人毛骨悚然。

我对古代朝鲜的历史几乎一窍不通,所以在历史考证上没有什么发言权,我更感兴趣的还是英祖、世子和世孙三人的关系和古怪的传承。英祖是一位善于玩弄权术,让臣子和周围的亲人都心怀恐惧的君王,但同时他也非常严于律己,几乎摈弃了以自己的权力能获得的所有享乐。他贪恋权力的同时,也确实在以严肃的责任感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他对世子的教育也让我想起我过分严厉的父亲对我的教育。那种过于急迫的望子成龙的心情,甚至希望世子在童稚之年就马上抛弃孩童的欢欣和天真,步入成年人充满优思的世界;那种过分严厉的表达,无论世子做的多好,都只会被继续追问,直到他暴露自己学业不精之处,接下来就是无情的嘲讽和打击,这样一种完全不公平的比试,彻底摧毁了世子的自信,也摧毁了他的学习意愿。世子变得厌学,几乎是无法避免的。而当他以年少的稚嫩的心力,无数次努力获得父亲认可而失败后,他的崩溃也几乎是注定的。

看到对世子的精神问题的记述部分,他的精神状况和他与英祖的距离是息息相关的,当他远离皇宫到外地去时,他几乎没有犯过病,但当他在离英祖最近的住所时,他的病情就变得非常严重。我甚至想象,如果世子能有机会离开皇宫,生活在别处,也许他的病情就会慢慢平复也不一定。这是一种多大的恐惧和压力,能让一个人只要生活在父亲的附近,都能爆发如此严重的精神问题,想想都觉得非常可怜。但可怜之人也有可恨之处,世子在自己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下伤害和杀害的人也为数众多,即便是被碾压的可怜之人,只要他还握有权力,那他就能以伤害比自己更底层的人来救赎自己。

似乎有些讽刺的是,这样一个厌学和最终在精神病中率性而为的,极端不负责任的世子,却有了一个从小就非常喜欢读书,完全像是爷爷的复刻版的儿子。仿佛生命的承续在游离了一圈后,又回到了正轨。我觉得这也是一种很自然的,在世代传承中的物极必反的情况。一个过于认真律己的人,也许会有一个放浪形骸的后代,而一个放浪形骸的父亲,他的儿子则可能把父亲的性格缺陷带来的可怕后果铭记于心,努力避免走上父亲的老路。英祖把早年对世子的殷切期望完全移到了世孙身上,但世孙却并没有像世子那样变得怯懦、崩溃,这是为什么呢?世孙的性格更符合英祖的期望,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觉得,所谓“隔代亲”的情况可能在这里也产生了效果。一个人对自己的子女可能非常严厉,对孙辈却可能非常娇惯,这种“隔代亲”的情况,也许是因为一个过分严厉对待子女的人,在再次有机会教育孩子时,会反省自己当年在教育上所犯的错误,但也可能因此矫枉过正,也可能他下意识的希望在这个孩子身上补赎自己当年的错误带来的后果,因而用力过猛。同时,当子女长大后,和他们的父辈可能形成直接的竞争和对抗关系,但孙辈由于年龄差距太大,不会对父辈造成任何威胁,因此也能让父辈放心的表达自己的亲情。我想这种因素在英祖身上也是存在的。英祖经常表扬世祖,并把他带在身边,并没有像当年那样总是不停的挑错,并羞辱自己的孩子。世子的疯癫和死亡,以及他的死给世祖带来的不稳定的局面,加上英祖对世祖一贯的喜爱和信赖,让世祖长成了一个早熟的,深思熟虑的孩子,童真在他身上早早就消失了,他就像英祖所期望的那样,几乎一生来就是一个孤独的、严肃的大人了。这样的世祖,他内心的孤独到底有多深呢?他作为国王给世人交上了一份尚可的答卷,但他作为一个人的一生,对他自己而言,到底有何幸福可言呢?而疯癫的世子,在某些极尽疯狂恣意的瞬间,他是否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享受到了一丝英祖和世祖都未能体会的,自由而独属于自己的阳光呢?谁是真正的幸存者,谁又是真正的不幸之人呢?

当我从史料文字中尝试走入一个人的内心,看到在那时代的大风中摇曳的小小孤灯时,总有很多这样的慨叹。无论是国王还是平民,终究只有这样短短的一生,辉煌的历史洪流从他身边涌过,与他真正有关的,唯有夜里照在寝室里的,不能为人言的一缕月光。它如此坦然无畏的照在你的身上,因为它无从砍杀,亦无关争论和阴谋,反而让你平静了,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

语言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在我学法语期间,读到《罗马日记》,给了我很大的惊喜。作为一个在美国生活,以英语为母语的作家,拉希莉用她“最脆弱”的外语意大利语写了这本小书,她的写作本身就是这本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遗憾的是,我没有办法阅读意大利语,而她作为一个外语写作者,在使用意大利语时的那份如同走在吊桥上的小心和脆弱,在中文译本中已经无法领略。也许即便我学了意大利语,同样作为一名外语学习者,我还是无法看出她使用这门语言和那些意大利语本土作家有何不同,语言的微妙之处真是无法形容。

但拉希莉却试图形容这种微妙的感觉,当你进入一门陌生的语言中,那种在迷雾中穿行,努力冲破隔阂,而最终依然站在某扇门外的执着和徒劳之感。无论花费多少年月使用这门语言,你永远无法像母语使用者那样自信的说,因为我这么说,所以这样说就是对的,就是“地道的”。而那无数的近义词总是让我眼花缭乱,为什么在这个句子里用这个词,为什么在那个场景中用那个词?并没有什么真正的道理可言,人们就是这么用的,而你只能在一次次的实际演练中去接近那种语感,但始终无法真正抵达。

语言并不单单只是一种交流工具,虽然一开始,人们也许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创造了语言,但它渐渐超出了这个简单的内涵。语言渗透到我们世界的每一个缝隙,它可能是一个干巴巴的句子,也可能是最深刻的感受的交流,也可能被各种势力利用,也可能在它自身的逻辑里欺骗你,改变你对世界的认知……当我开始接触一门外语,我看到的是另一片土地上的人们的生活方式,以及他们认识世界的方式。同时在这种对比中,我也重新看见我的母语,看见那些我因为熟悉而忽略了的部分。

在法语语法中,宾语作为代词时会放在动词前面,而不同的动词和宾语对应的是不同的代词形式,这样带来的结果就是,如果你没有先想好你要表达的完整意思,你就无法选取正确的代词形式,同时法语要求各个部分的词性和单复数都要互相配合统一,这也要求句子的每个成分之间保持高度的统一,这样一来,法语可能不太适合边想边说,因为你已经说出的部分将限制你还未说出的部分。而中文的句子结构就不太要求每个成分互相呼应,时态也只需要用一些相关的词就能表述,因此我们说中文的时候,完全可以在最后翻转整个意思,或者改变讲述内容的时间属性。从这个角度来说,学习法语是不是能对那些信口开河的人有某种治疗作用呢?不知道心理治疗的方法里,有没有针对性的学一门外语这种方法。法语的阴阳性也是非常有趣的部分,我在最近读的书里看到,女性主义提出的“社会性别”正是从法语的阴阳性中延伸出来的。至于说到微妙的语气,前两天朋友和我用法语聊天的时候,纠正我说,如果对方推荐一首歌,我说C’est bien(这挺好),会显得比较敷衍,但如果我说Elle est bien(它挺好)就能传达出我是真的喜欢这首歌。这种语气上的区别,大概只有母语使用者才能体会吧!

拉希莉已经学习了二十年的意大利语,而我才学了半年的法语,但我觉得我只是在一个更浅薄的程度上做着同样的事,也获得相似的感受。语言也是一种身份认同和确认,不仅是你使用哪种语言,你说话和写作的方式,你的最微妙的口音,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对拉希莉来说,她在三种语言中寻找自己的身份,孟加拉语是她父母的语言,也是她获得传承的身份象征;英语既是异国的语言,也是她的母语;而意大利语把她从两种身份的摇摆和冲突中带出来,让她摆脱个人历史的束缚,重新成为完整的自己。对我来说,从小我就随着父母从一个城市搬迁到另一个城市,作为一个异乡人和插班生,我开始形成一种能力,能辨别对方说话最细微的口音,并进行模仿。同样是说普通话,我总是能在新到一个城市不久后,就学会模仿当地人的口音,以至于从我上学开始,就没有人能通过我说话的口音猜出我是外地人。我学英语和法语的时候,也在尽力捕捉语音里最微妙的部分。拉希莉希望通过用外语写出一本让人无法分辨她是否是母语写作者的书来融入,而我在语言上融入的愿望则是反方向的,我希望能说出最简洁、地道、有活力的口语,如果有一天,有人听到我说的法语,以为我是在巴黎出生长大的人,那我的愿望就实现了。这种愿望其实已经无关语言本身,它更多是一种对接纳和认可的渴望,当一个孩子站在陌生的人群中时,她希望自己不是突兀刺眼的那一个,不是人们在聚光灯下注视谈论的那一个,她希望像那些本地人一样,熟视无睹的穿过街边的风景,毫不费力的走进一家咖啡馆或商店,让这个陌生的世界完全变成背景。那种自信是她渴望获得的,但即便她已经在语言上融入了,她的视线和思考,依然永远在这个世界之外。

回到拉希莉关于游泳的比喻,我每次游泳,也总是只敢在最边上的泳道游,以便随时可以停下来扒住边缘。也许很多人不愿意学习语言,或半途而废的原因,都在于这种恐慌,当置身湖中心,没有任何安全保障,放弃自己立足的堤岸,这需要很大的勇气。拉希莉甚至不再做任何英语阅读,搬到罗马,一头扎进最深的水里,这种勇气让我深感敬佩。如果上帝给我这个机会,我也想游进湖中心,但在此之前,我还是疯狂努力想为自己搭建更多的堤岸,或拉住一个小小的救生圈。也许通过这次语言的冒险,我也能去掉更多披挂,成为一个更勇敢和放松的人。语言给予我们的馈赠和限制,只能在每一次的斗争中品尝。

活着,并给出一个答案——《契诃夫的一生》书评

花了一个晚上和一个下午看完了。不太厚的一本小书,开本和厚薄都很舒服,作为一名编辑,还是鸡蛋里挑骨头的觉得,胶钉让翻阅有点费劲,无法一手拿书一手拿咖啡的阅读。当然要让阅读体验更加完美,恐怕成本和定价就无法完美了,这不是这个疯狂世界的首要法则。

世界已经越来越疯狂,一切都像龙卷风一样裹挟着你走。看契诃夫一直背负着一大家子的命运前行,对他内心的强大尤为敬佩。在破败肮脏的房屋里,在无数人的争吵、哭泣和酒后的喧嚷中,在贫穷和截稿时间的双重催命符下,他的才华保护着他的精神世界,为他搭建了一个玻璃罩,让他的文字保持洁净。当然,为此必然会付出代价,那就是他“水晶般的冷漠”,他的距离感,任何人都无法真正触碰他的内心。

在一切才刚起步的时候,他已经感到死亡的刀刃近在咫尺,“我无法安慰自己说,我将融化在宇宙万物的叹息与苦痛中,那是一个我无法看见的终点……化为虚无是多么恐怖的事。人们把你送进坟墓,然后回到自己家去,聊天喝茶……想到这个就令人反胃”。这段话尤其让我想起自己六七岁的时候,每天入睡前都会想起死亡的话题,在黑暗中,我睁着眼睛,脑海里呈现出一副画面,我被埋在地下,而我的坟墓上长着青草,人们从上面经过,他们来来往往,他们在说话,在欢笑,而我不能动弹……面对死亡,我们到底该如何选择?我们这很有可能仅有一次的生命,夹在黑暗的虚无中的,短暂的一段灯火通明的隧道,到底应该如何度过?尽管一切都是那样混乱、破败、道德沦丧、悲观,尽管在自己的冷漠和表面温情铸就的墙壁后面,契诃夫依然渴望完全的拥抱自己的人生:“只有死人才什么都不需要。活着的时候,就要全部,要整个人间……上帝创造了人类就是为了让他生活,为了让他知道欢乐、焦虑和不幸……而你若无所欲求,你就不曾活过,你就是一块石头……”

虽然我们可能并不具备契诃夫这样的才华,但他的一生,也和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在尝试给出一个答案。在崩塌的世界秩序中,在难以承受的个人命运和苦难中,一个人是否还有选择的自由,能怎样选择?是和苦难一起沉沦,把自己变得麻木不仁,在忍受中等待死神的召唤,还是在自己尚能做主的社会和命运的夹缝中做出努力?是像托尔斯泰宣扬的那样泯灭自己的欲望,像僧侣或佛教徒一样与尘世分离,以脱离痛苦和保持纯净,还是投入其中,在人性的懦弱和卑劣中保持同情并试图塑造自己的精神世界?

他的一生,正处于俄国激烈动荡的时代,而作为农奴的后代,他对农民、小商贩等平民阶层的理解显然比托尔斯泰这样的贵族阶层更深刻,他们的自私、软弱、暴虐,他都深有体会。要站在怎样的位置去看待这个时代,以及其中各个阶层人民的真实样貌?还有更重要的,要如何自处,如何在激流中安顿自己的内心?剥离所有的大背景后,作为一个纯粹的人,当你已经望见隧道尽头的黑暗,又要如何抓住剩下的短暂的旅程?

前几天很久没见的朋友从外地来,我们说了很多话,聊了共同的过去,聊了其他国家的奇怪习俗,聊了有趣的食物和酒,聊了不同的语言背后的文化……我们说了很多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但那种感觉,就像飞蛾绕着光源飞,虽然并未直接投入光的核心,但在这种飞行中,话语就像隐形的触须,我们触碰到那团光亮,我们知道它依然完整独立的存在着,我们就完成了交流,并确认了彼此为同类。无论是契诃夫,还是每一个普通的并非才华出众的人,只要你拥有那团完整独立的光亮,你就会尝试对这些问题给出一个答案,无论这个答案是什么,它已经赋予了个人独特的价值,这样的个人,不再是毫无意义的蝼蚁,他没有辜负被上帝给予的人生。自由,表面看上去是没有的,但它又总是有的,就像在核桃上雕琢风景一样,当你手持火把走进缝隙,就能照亮一个宽广的世界,在那里你是唯一的主宰,在那里可以安放你的心。

绝望中的生存之道

丸尾常喜的《明暗之间——鲁迅传》写的很简略,就像作者说的,只是一本普及的大众读物,而且是面向日本的读者写的。所以里面提到的很多作品,也是我们在中学课本里就读过的。但是那些熟悉得几乎能背下来的句子(当年上学时候确实几乎都是要求背诵的),在现在的年龄,现在的经历中看起来,却和二十年前完全不同了。

我惊讶于中学时候课本里竟然有那么多篇鲁迅,不知道现在新的教材是不是已经删去了。虽然能读到也是一件幸事,但鲁迅并不是那个年龄能理解的。“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句背过无数次的句子,只有在今天,我才真正感受到它想要传达的,在深深的寂寞、绝望和悲哀中,依然奋力想要给自己点亮一盏小灯,寻着微弱的光亮,以便能振作起来做一点事情的那种心情。只有在我也处于这样的心境中,而所有的一切都无法安慰我时,这样的句子才给了我微薄的力量。当时年少的我,只把这种希望当做理所当然的东西,这也是自然的,如果当时就能感同身受,那恐怕后面的人生都无法再走下去了。但在这更接近鲁迅当时年龄的时候,重新看这样的文字,重新看闰土,看到多年以后他给予“我”的那份沉重的打击,带来的那种绝望,这所有的感受我现在都懂了,也经受过了。

还有那些纪念文字。如果你不曾经历朋友的突然离世,你就无法感知那种无法诉诸笔墨的悲痛。昨天还很鲜活的,在身边的声音和身影,也许明天就如烟一般消散了。这样的事,鲁迅恐怕经历了太多次。别人的死亡,自己的死亡的威胁,外界的和自身体内的……中学时看鲁迅,总是嫌他戾气太重,像个怪脾气大叔,恨不得每个由头都来和人大吵一架,指着别人的鼻子一直把他戳到河里去。但现在再来看,只感到他深重的悲哀。他始终觉得,这一切努力可能是白费的,而个人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并没有真正的幸福可言。但既然活着,总是要做点什么,总是不能一直在完全的黑暗中死去,也许这一点光,这一点奋起的热情,只不过是他顽强的生命力在挣扎。

“倘使我还得偷生在这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找那逝去的悲凉缥缈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胡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他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压在文字的极致的边缘上写下,只要那痛苦再稍微一越过,就超过了文字所能表达的范围了,也就将成为完全破坏生命,而没有建设的力量的东西了。他始终背负着巨大的恶魔,在阴影的边缘活着,在有限的一点自由里呼吸着稀薄的空气,但至少他还能呼吸,还能活着,还能写下这些文字而没有让它们在火中焚毁,那已经是一种幸运了。

每一个生命都有存在的价值

在疫情的“半封闭”状态下看《罗曼诺夫四姐妹》,可以说是非常应景了,这也是一本关于“囚禁”的书。因为有一对不合时宜的热爱隐居生活的父母,所以这些孩子们几乎一直是被锁在镀金的鸟笼里。即便在没有发生战争,王位也尚且安稳的时期,他们的生活也让我感到单调、窒息。每年就只是去船上度假,平时大部分时候都在自家的花园里玩幼稚的游戏,甚至一年到头也没见到几个外人。所有的感情只能放在身边的军官身上。在战争时期,则是完全的两点一线的去医院工作和回家。虽然他们用有巨额的财产,但在照片上我只看见简朴的衣着和永远不变的珍珠项链,只有在庆典或仪式上才稍微丰富一点。四姐妹在这种幽闭的环境中,养成那种天真、纯洁和极富忍耐和牺牲精神的性格,也许并不符合国民对公主的期许,但如果只作为四位少女来看,她们已经尽自己所能,呈现出最好的样子了。

她们不应该承受这些,以她们的年龄和她们所付出的。我看到一些关于末代沙皇和他的家人的评论,认为子女不过是承受了父母的罪孽,或者觉得这是历史的必然。在历史的车轮下,我们都是炮灰,但如果我们自己也把自己看成是炮灰,那人类就没有尊严可言了。并不是说皇室的生命就更宝贵,更值得追述,只是因为他们留下了更详细的史料,能让我们看到他们生活的细节,因此,更多的目光投在他们身上。而他们本身所居的位置,也承担了更多的巨大的风险和更多的职责,这些比起他们享受的生活和财富来说,我觉得后者根本无法弥补前者付出的代价。尼古拉二世的很多政策是镇压式的,但从他在家庭中的表现可以看出,他并不是一个性格暴虐的人,他只是一个不能胜任统治者职位的,一心想要做一个深情的丈夫和父亲的人,他活在这样一个时代,坐在这样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王位上,也是一种悲惨的命运。如果我们能更多从个人的角度去看待历史中的人物,而不是以冰冷的历史必然性的说法去概括,也许我们能还给每一个人,包括那些在暴政下牺牲掉的,没有名姓留存的人,以更多的尊严。

我们的历史课本总是在强调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在这种必然性里,似乎每个人的性格和选择都是无用的,每个人都只是历史洪流的牵线木偶。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司马迁写《史记》,他以人物传记的方式记录历史,就是想要表达,每个人在历史进程中,他自身的性格、选择,他做出的决定,都在影响着历史,也许历史有某种必然性,但这种必然性在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转折,什么时候走向下一个节点,则是由人的个体性来决定的。尼古拉二世处于帝制的末期,君主专制统治的衰亡,也许不是他一个人能逆转的。但如果他不是那么封闭,而是更多的走出来,看清形势,履行职责,并积极塑造自己在人民心目中的形象,至少他们家也许不会被囚禁和枪杀,也许会有更好的处境。而无力改变局势的,他的孩子们,至少他们在有生之年,尽力留下了自己美好的足迹,留给每一个他们接触过的人深刻的印象和爱。每一个人活着,都有自己的价值,都有自己的爱和挣扎,而这些不是无所谓的,离开了这些,历史本身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个人的历史,又算是什么呢?

那些戴着宏大叙事的冰冷面具的人让我害怕,正是这种脱离了活生生的人的观念,导致了把人和生命作为代价任意牺牲的做法。即便是很可能和沙皇一家一同被枪杀的他们的三只小狗,也有他们活着的每一天的感情,留下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微小的足迹。没有什么生命是可以被牺牲的,没有什么生命是可以作为小数点后面的数字抹去的。在这个基础上,历史才有它的意义,未来的生活也才有它的分量,这是每一个生命组成的分量。

不是书评的书评

也许是为了缓解我的工作焦虑,我开始看《那不勒斯四部曲》,但是每次我在看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就怀着一种烦躁的心情,我一边感到巨大的烦躁,一边不停的以飞快的速度往下看,一边庆幸这本书的厚度,一边又似乎急于到达最后的终点。

在这中间产生的混乱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今天我坐在屋里,外面下雨,开始降温,我不舒服,但我持续的看书。松鼠在我的腿和热水袋之间找不到她的位置,最后她妥协了,趴在我身边。我感到似乎只有她,不是我的感情的拖累。我们有那种深刻的情感联系,但她又不会让我感到自己陷入了责任和负担之中。骨头更像小说里那些孩子,他让你有强烈的感情,但又在把你的生活拖入无望的循环之中,在这其中,我为自己要付出的精力,要保持的健康的精神而感到无法承受,也为我无法改变的生活模式,而感到无法承受。

也许我的烦躁是因为埃莱娜和我太像。那个从小就漂亮、柔顺的女孩,在别人眼中显得优秀、可爱,但自己却从来没有这么认为。我觉得自己并不好看,也不聪明,自己只是勤奋,或者说掌握了一种学习的技巧,但这不代表我有天赋,有才能,有伟大的想象力和思考能力。我只是一个匠人。而那些赞扬我的人,他们要不就是太平庸,要不就是只是在说一种表面的话,而内心并不在意我。

我曾经也有这样一个很好的女朋友,我觉得她比我漂亮,比我聪明,并且受到所有男性的关注。她没有我的成绩好,但这根本不重要。而现在,我周围的女性朋友们,就算她们没有安稳的生活,就算她们没有工作,或者没有稳定的感情生活,我依然觉得,她们每一个都比我强大,她们都有独特的个性和才能,而我只是从每一个生活版块里截取了一个片段,让自己处于一种表面的平衡之中。我不敢打破这种平衡,所以我注定只是一个平庸的人,也许即便我打破平衡,我也只是一个拥有愤怒和决心的人,但因为我的内在是那么平庸,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埃莱娜反复的折腾自己的生活,有时候她很积极的参与社会活动,有时候她沉浸于家庭事务,有时候她以为抓到了自己想要的,下一分钟又发现自己依然空空如也。也许这也是我在阅读时如此烦躁的原因。我好像想要抓住她的手,推动她去代表我大喊大叫,去掉自己身上那些卑微,那些附庸,那些谄媚和顺从,想要找到真实的自我。我们在自己的人生中反反复复的折腾,我们有时候变得那么感情热烈,有时候又那么麻木,有时候依赖于人,有时候依赖于爱好,有时候依赖于某种事物,有时候狂热的消费,有时候又失去了欲望……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文化艺术、政治、思想,这些又都是为了什么?我想要在这一切里寻找的,我不懂装懂的,又都是什么?

这一切,我觉得,都是为了找到真实的自我。那个“我”在某个地方,想要发出声音,我找不到它的声音。我想要把“我”的声音发出来,我想要用最真实的,最贴切的话语,讲出它要说的,它感受到的,它想要的。但我似乎又担心它其实根本就不存在,或者真实的它只是一切平庸琐碎的集合。我想到我开发出的各种爱好,我想到其实我每次去陌生的城市上课我都怀着的恐惧,我假装在老师舒适漂亮的家里寻求一个安全岛屿,假装我下课后要面对的陌生城市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我假装那些破败和混乱带给我的不安不存在。我想到其实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安全感是如此之少,我总是要给自己编制很多谎言才能避免我面对赤裸裸的真相。生存是如此艰难,似乎每做一个动作,我都感到是在虚空中划水,每一次的划水都提醒了我虚空的存在,我的脑海里呈现出一个只剩下尘埃的星球,那里除了尘埃什么都没有,我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在绝望徒劳的做出划水的动作,在凝固的物质里试图向前一小步,而向前向后,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我究竟在干什么,我想要什么,我还能得到什么?我其实从来都不知道。我只是不能忍受不动,但也不能忍受动,因为一切都没有意义,一切都是徒劳。我也不知道我这些话能对谁说,我在内心搜寻了一遍,谁适合听我说这番话,我没有找到。我也不知道对谁说出这番话能产生什么改变和影响。我只想把它们说出来,如此而已。

我的内心有一种爆破的冲动,就像埃莱娜,我想要让我经营和维护的一切,都化为乌有,我想从这一切里出去,但我不知道在废墟上还能重建起什么,也不知道我想要重建什么?而我想摧毁的一切,又是我爱的,牵挂的,给我安全的,也是我非常害怕失去的。这就是我,也可能是埃莱娜,和每一个我们这样的人时刻感到的痛苦,也许是我们一辈子寻求,然后又带到天堂或地狱里去的挣扎,永远得不到解决。

每一次我开始写一个书评,我好像就会陷入一种结构之中,或者一种莫名的说话方式里。我觉得我开始滔滔不绝的说,但那都是废话,都是精巧的有某种逻辑的废话,而真正激荡我的东西,在我写的过程中就消失了。那种力量,也许只要一碰,就会化为粉末。这篇文字,没有任何结构,我只想在我开始变得空洞之前,及时结束。

诺拉.韦伯斯特

搬了新家以后,有一个很大的阳台,我放了一把大靠背椅和一个树墩在阳台上,后来又添置了落地灯。收拾差不多以后,每天都很喜欢坐在这里。有时候发发呆,有时候看书,《诺拉.韦伯斯特》基本上都是在阳台上读完的。

在内心被琐碎事务充满的日子里,托宾的节制和孤独,总是给我抚慰。他的人物总是处于孤独之中,但他们并没有沉溺其中,他们还在生活,在产生变化。诺拉结婚后辞去了工作,在家照顾孩子们,享受白天的闲暇时光。但是丈夫的去世让她重新回到了上班的日子。这里讲述的是一个人怎样从习惯的生活中进入新的生活模式。两个人的生活总是喧闹的,同时也充满了有意和无意的妥协,当你长久的回归自己时,你会一点一滴的重新发掘出隐蔽的自我,它们一直在那里,却像窗户上的水珠一样被视而不见。这样一种变化,我虽然经历得不够长久,但也是有体会的。首先是那些情绪,你需要克服那些恼人的情绪,就像擦拭器皿上的灰尘一样;然后是渐渐沉静下来,进入自我的内部,吃饭的时候,你终于开始思索,到底哪一样才是自己最想吃的,同时发现,即便这样重复吃一周,也没有人会干涉你,这样一种感受是新奇的,而无论何时睡觉,去哪里,几点回家,做什么,买什么,都不再有人干涉你,也不再需要顾及谁的感受,诺拉也终于感觉到这一点而倍感欣慰。接下来,诺拉开始去学习唱歌,买唱片和音响,这一切都是以前她未曾想过的,她的世界并不匮乏,只是一直在等待她来揭开帘幕。

我想起那些在北京的日子,夜晚画画到两三点,胡乱尝试新的材质和画法,却总是充满干劲。晚饭前突然有朋友打电话说要来,可以随意答应而无需提前预约,自己想要出门时也能随心所欲,这些在两个人生活的时候都是不能的。开始总是浮躁、偷懒,当我开始去买菜,认真做饭,吃饭的时候看着电影,这时才会感到这生活是真正属于我的,这独处中也有温暖所在。

在厦门经历波折后的那段日子,我几乎被孤独击溃。现在,依然没有多少朋友,但生活的境遇却变了,似乎被填满了。就算重新变成一个人,我也不可能再沉溺于孤独,因为我有了骨头。骨头在这半年里,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这种变化是惊人的,而它同时也是我坚强的依靠,无论何时,只要它还在,我将不再孤独,也将不再被悲伤吞噬。它的存在,在向我不断索要着欢乐,虽然有时我不免感到这欢乐太表面而妨碍了内心,但也许多亏这欢乐,打断我持续的下落,也许终有一天,它能在远处,与悲伤和孤独融为一体,赋予我勇气,让我在任何境遇中都能安然度过。

我是猫

画画的时候耳朵似乎用不上,所以现在渐渐习惯在画画时一边听有声书。就这样在最近画彩绘的过程中,听完了夏目漱石的《我是猫》。看小说介绍,尽是什么批判现实主义云云,但我倒觉得,这更像是一部可以永不完结的电视连续剧。夏目漱石在小说里,把自己自嘲地描绘成性格乖戾的书呆子,比如明明患着胃病却非要贪吃糕点啦,为了不想陪老婆看戏以至于病倒啦,被中学生欺负又不可奈何啦,虽然以猫的口吻对自己进行各种嘲讽,不过终究是在说自己,总是有种潜意识的美化成分,所以最后倒是把自己写成了一个萌老夫子。贫穷而苦闷的生活,被小偷偷去仅存的家财,因为惹恼了产业家而被排挤欺负,这些事情在他的笔下都变得幽默,而朋友们三天两头大摇大摆的踏进家门,进行一番胡说八道,也让悠长的时光变得有趣。如果能有那样的朋友,时不时前来高谈些并没有用处的趣事,我也会觉得是非常幸福的事啊!

看夏目漱石其他的小说,大多都过于正经严肃,要不就沉溺于内心,唯独《我是猫》的笔调比较轻松。讲到猫咪为了偷吃年糕而被粘住,主人公突发奇想学画画,对着猫画很不像的素描等等,常常让我在画画的中途就忍不住独自发笑。也许正是这种没有想要很正经写成一个作品的心情,才使这一部小说反而更出色,更为读者喜爱吧!那些日常琐事,仿佛从昏聩的午后延伸出来,是在牵牛花架下写就的,伴着鸟声和蛙鸣,而最后猫咪醉酒而死,也似性情中的狂人,那个在笔下思索生死的人,现在也该真正明白死为何物了吧!想到这里,也很感慨。也许我这个活着听这故事的人,也很快将归于尘土,连同我写下的文字,画出的画,以及我身边的人和动物们。那时我们想要告知生者,却也无从说起了。

江城

有天顺手拿起《江城》作为睡前读物,结果是大半夜的一个人坐在那里边看边偷偷傻笑,于是就一直看了下去。

海斯勒在中国的那两年,是我刚回到成都上小学的最后一年以及升入初中的时间,我一边看一边努力调集自己当年的记忆,却拼凑不出太多细节。我98年上中学,上的还是一所外语学校,似乎那时对外国人以及外国文化,也并没有觉得多么稀奇新鲜。我想不起那时我有没有在成都见过外国人,但对于大家都如此政治化地讲话和生活,也没有鲜明的印象。也许是因为我一直在大城市生活,之前又是在开风气之先的沿海城市,跟随那些思想最开化的下海人群,和涪陵这样一个受外来影响较弱,变化缓慢的地方相比,自然有很大的差异。我想象不到自己作为一个孩子所处的社会,跟今天我有意识体会到的社会,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差别。书中提到的重大历史事件,例如三峡,邓的去世,香港回归等等,我也经历过,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来回顾我的记忆,另有一番特别的趣味。

书中那些描写小县城人们生活细节的内容,总让人感到历史缓缓流过的巨大力量,无论发生什么,作为一个整体的人们总是守着他们的生活,周而复始地活下去,仿佛要凝结成一个永恒的姿态。任何伤害都只能在他们的眉宇间增添一笔闪光,而无法遮盖他们,他们沉默地,却是无比强大地战胜了历史的波澜。这种隐忍的姿态携带的力量是惊人的,同时又让人感到无法接受。

现在的我,从北京到厦门,也有些类似海斯勒从美国到中国,只是分歧没有那么大罢了。我似乎渐渐养成一种能和身边任何人随意攀谈的习惯,只要是和我理念相去不远的人,即便是第一次见面,我也能随意地闲聊下去,而且是避开那些互相认识的俗套,不问年龄、姓名、工作和来去,直接进入一个话题,就这么悬空地聊下去。有时见了几次也不知道对方的姓名和职业,却也无所谓。在厦门这个旅游城市,大家来来去去,也许正适合这样的交往方式,不着痕迹,来去自如。我在以自己的努力熟悉和进入这座城市,就像海斯勒那样,虽然免去了被围观的痛苦,但各种差异仍然是明显的。我不能完全接受这些观念,但它们促使我审视地域与人的差异性,我得以从遥远的角度观察北京,又能以一个北京过来人的视角看待厦门,而我家所在的成都,正好是一个规模介于北京与厦门之间的城市。

所以,《江城》对我来说,更多的是一本关于融入的书,关于多角度旁观和审视的书,由此带来的差异性也使得全书笑点不断,在幽默和历史性抒情的氛围中读下去,倒也不觉得篇幅有多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