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

你要是问我,这雨下了多久,我只能回答,我真的记不清了。

自从开始下雨后,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水声,“安静”这个家伙已经无处容身,也许在某处悄悄的上吊自杀了吧!每天,每个街区的每一个人,无论是以前就住在菜市场旁边破烂公寓楼里的人们,还是那些花了上千万上亿元购置了所谓“闹中取静”的清雅地区的富豪们,现在大家一律都像蹲在高速公路的隔音罩上方那样,任何时候耳朵里都是轰隆隆的。在这种状况下,自然思绪也会受到干扰,买菜的时候结账经常算错,警察开罚单也可能写错金额,甚至我们的科学家在计算太空飞船的轨道时也难免会出现偏差……在这种状况下,想要清晰的回忆和计算时间的长度,确实有点难为我了。

那么日记呢?本来我也有记日记的习惯,虽然已经无法像上中学时那样每天都写,至少也能一两个月想起来写一篇吧!但是开始下雨后,所有的东西都泡了水,即便及时抢救放入防水袋的物品,也逐渐发霉变形。日记是没办法再继续更新了,而我最后一篇日记的日期,透过泡软的墨水洇晕的字迹去辨认,也许是在五年前五月的某一天吧!但如果我的识别有误,那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一开始是间歇性的暴雨,这在春天雨季的时候也时有发生。手机上弹出新闻推送:今早有暴雨橙色预警,请大家及早做好准备,避免上班交通拥堵。当你早上的闹钟意外没响,而你终于从梦中醒来时,还以为自己已经一觉睡到了晚上,但这明明是早上9点的天空啊,却黑得像处理墨鱼时失了手,遍地都是乌黑的汁水。你走到窗前,试图分辨自己是不是被埋没在墨鱼的内脏里了,这时闪电划破鱼肚,暴雨轰然而至。如果抱定今天是上不了班了的心态,那接下来的乐趣就是观看街上狂奔的人群和在水中渐渐变成一艘艘船的车辆。要么也可以现在就倒一杯酒(既然领导威严的眼光已经从脑海中被抹去了,那又还有什么规则是必须要遵循的呢?),看一集电视剧,然后再打开手机,跟在无数“对不起,我被大雨困在路上了,今天去不了公司了”的信息后面附和一句,今天就算是额外赚得的神仙日子了。

但这样的神仙日子渐渐的多了起来。开始是每天下两三个小时的暴雨,然后是四五个小时,然后是整个白天,雨停后的夜晚在路灯下模糊而闪闪发亮。再后来,连晚上也开始下雨。指导下雨的神明好像在学习游泳,他越来越增强了自己的体力,也增强了肺活量,可以一口气游上很久,再冒出头吸一口气。到最后他似乎直接变成了一条鱼,再也不需要浮出水面休息和呼吸,而雨也就一直无休无止的下下去了。橙色暴雨预警越来越频繁,天气预报员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毕竟那张地图上已经没有其他天气符号,而她每天的节目从十分钟缩减为一分钟,她只需要说:“明天、后天以及接下来的一周时间,依然是无间断的暴雨天气。”节目就可以结束了。到最后,我发现天气预报员的着装和神态每天都一模一样,再也没有变化了,毫无疑问,这个节目已经变成了录像回放,而那个可怜的预报员恐怕也没有工资可以拿了。再往后,有一天我打开手机上的天气预报app,发现整个界面都变成了橙色。

持续的暴雨对天气预报行业来说,也许是毁灭性的,但对普通公司职员来说,神仙日子也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当意外成为常态,意外就不再有价值了。饭总是要吃,班也还是要上的。由于雨太大,很多地方积水太深,汽车已经无法正常运转,因此开始征用原来作为旅游项目的观光船,当做公交车使用,而那些游艇和单人小船,则担负起出租车的职责。驾照改成了航行证,司机们因为要重新考试都怨声载道。人们的着装趋势也发生了变化,所有的鞋袜、衣裤都是防水材质的,这种材质以前只是某种透明或半透明的硬邦邦的布料,现在却突飞猛进,一夜之间就变出了各种厚薄,还有各种颜色、花纹。模特们穿着雨靴和半透明且自己还能鼓风膨胀起来的新材质风衣,上面的图案是深海的珊瑚和水草,以及穿梭而过的鱼群,那些鱼群在衣摆上闪闪发光,可以像电子屏幕上那样游动变幻。穿着这样的衣服走在水中的人们,彩色的亮光被水波扰动,看起来就像电脑屏保上有些笨拙的电子鱼群,如果你站在高楼上往下看,会觉得这是一幅早期分辨率不高的电子游戏里的画面。

你问我大家的反应?大家难道就这样轻易接受了这种极端气候?当然,“轻易”这个词是不合适的。开始大家只是随意抱怨天气,就像每个季节都会有的那些怨言,冬天太冷,夏天太热,春秋季节又总让人犯鼻炎咽炎。雨下得这么大,这么久,刚想趁雨停了晒个被子,一会儿又被浇得透湿。遛狗更是比赌博还难的事,如果你能抢在所有雨停的时间里遛完狗,那你的运气应该可以买彩票中头奖了。那猫呢?家里上蹿下跳、精力无穷的猫咪怎么办?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遛猫?!至少他在家里还有猫砂盆不是吗?

当暴雨无休无止时,大家有点绷不住了。这样的极端天气是否会带来更可怕的世界末日呢?打开网络搜索引擎,预测类的条目陡然占据了半壁江山。每个人都自称是专家,每个人甚至都端出自己的专业履历,这履历从某县城科技部门到宇宙空间站站长,好像一条从你家门口一直延伸到银河系的飘带,绵延不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并且极力攻击对方的论点。甚至有一位恐慌的中学生在连续查看了一个月的相关论战后大脑死机,直接进入休克状态。每个人都在不同的观点中来回摇摆,你可以看见人们在咖啡馆、公司、学校以及自己家里无休止的争论,每个人的表情都在狂喜和绝望之间来回震荡,仿佛参加了一场荡秋千比赛。

最后大家终于累了,决定让自己的神经从这种剧烈运动中退出。有一段时间,所有人都像过载的收音机,坏了,关闭所有频道,悄无声息,也不想去修理。走在路上,似乎所有的颜色都褪去,只剩下黑白两色。在无休止的银色丝线中,每个人都垂着头,目光淡漠,闭紧耳朵,那些过去被用来社交的场所,咖啡馆、酒吧、饭馆、迪厅,如今都只看见安静的单独的个人,喝着自己的咖啡和酒,或头也不抬的吃着眼前的饭菜,或是穿着深红色长裙(当然是防水的)的女子在空荡荡的舞厅里独自练着舞步。那段时间是最难熬的,有些人受不了无休止的隆隆水声,跳楼自杀了,但也有的人由于楼层不够高,落入水中时才发现,自己按照过去的条件预估的自杀方式,现在已经行不通了。

这段时间对我来说,最难受的是养狗和养猫方式的变化。一只狗不能出门,他还能好好的当狗吗?但是,在水中上厕所,对一只狗来说难度太大,而遛狗就是游泳?这似乎也超出了我和狗的想象。而对于一只猫?算了,这个就先不提了。幸好我还是一个宠物训练师,经过一番努力,我终于让自己的狗接受了在家里上厕所,这段时间我接的训练课程百分之九十都是这个内容。然后我又设计了很多可以在室内让狗消耗体力和精力的活动,这些活动还要能在小到一个单间大到三层别墅的空间里都能进行。有时我突然觉得,自己到底是一个猫狗训练师,还是一个仓鼠训练师呢?每次想到这里,我都立马打住,或者把思路转到晚饭做什么这种大众课题上,不然我也许也要开始探寻这个城市的高楼了。

暴雨带来的影响肯定不止是心理的,还有生理的。潮湿带来的疾病越来越多,但药店和药厂也被雨水洗劫一空。柜台里的药品都被泡失效了,而药厂的设备还泡在水里,连无菌室都因为进水而配不上这个名称了。人们在药店门口排成了长队,有的人还不得不时常从漫长的队伍中间退出来,先解决自己的腹泻问题,再试图重新站回自己的位置上去,这又引来无数的争吵、谩骂,甚至演变成打架斗殴,而在打架中受伤的人,当怒气消散后,也不得不默默的爬起来继续加入买药队伍,并在药单上添上几样。开始的时候,新闻频繁的报道各种新出现的流行病,以及各类专家关于如何治疗此病的文章和视频,但是随着病的种类越来越多,而药物的补充又明显赶不上需求,媒体们显然觉得,不能再火上浇油,列出更多药品单子了,于是风气一转,开始宣传种种无需药物治疗的新方法。例如瑜伽、气功,或是隔天就断食一整天的新型食疗法,据说这样可以减少我们摄入过多的水分,让体内的天然除湿机更好的工作。也有就地取材的做法,比如使用那些在雨水中繁衍过剩的物种,水蜘蛛、白蚁、青蛙等等。你想问我哪种方法最灵?不妨想象一下算命师傅那张瘦长的面孔,以及他摇头晃脑说出的至理名言:心诚则灵……

这期间我们所经历的混乱和痛苦(如果说精神上的痛苦并不被这个世界的铁律所认可,那身体上的病痛总是合法的)不是短短几句话能概括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发现了人类社会最神奇的地方。那就是无论面临多大的灾难,人类的等级制度总能经受住考验。也许平民和那些住在三层别墅里的小富豪们,确实都被隆隆水声和各种病痛无差别的侵袭了,死神的镰刀也不问出身的挥过了他们头顶,但依然有那么一小群人,他们就像天神一样,与这个世界完全隔绝开来。我听说在这漫长的雨季里,依然有人能每天享受干燥的空气和比钻石还要宝贵的阳光,他们也完全无需担心药品的匮乏。他们在城市的高处建造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在里面过着气候变化之前的日子,而这个罩子里一应俱全,从接生的医院到学校,到你人生每个阶段会遇到的不同的人,什么都不会缺少。也许就差在吃结婚纪念日晚餐的间隙打一个椰汁广告了。还有什么比这个像电视节目一样的洋娃娃的生活更完美的呢?当然,他们的生活是不可能展示在我们商场的大电视屏幕上,或作为真材实料的新闻推送给我们的,一切都是通过小道消息,通过像蛇的信子那样呲呲的喷吐着小火焰的方式,曲折的用低音量传播开来的,但没有人会怀疑它的真实性,而听到这些的人们产生的并不是愤怒,而是羡慕,到底用怎样的手段,或是拥有怎样的运气,才能过上玻璃罩子里的生活呢?这大概是这段艰苦的日子里,人们夜里唯一的美梦吧!

有时候我会突然冒出一个奇特的想法:也许这场无休止的雨只存在于我们国家,而别的国家依然过着阳光明媚的日子?但由于暴雨,机场已经荒废,飞机成为了过时的工具,而通过边境的其他方式也都被切断了。关于一艘带着船桨的车(这是改进后的新型工具,当然司机们又要再次抱怨新一轮的上岗考试),到底应该以船还是以车的身份驶过边境的问题,大家争论不休,在得出结论之前,任何人都无法跨越边境。于是我打开手机,试图寻找一些关于外国的新闻报道。但我能看到的只有各种灾难,火山喷发,泥石流,有人在度假酒店里被残忍的杀害……关于另一个国家的日常天气,我一个字都没能找到。看着看着,我的脑子里又渐渐被水声所充满,视线开始模糊,头脑也越来越昏聩,我只好就此作罢。在咖啡馆谈及此事,一个朋友说:“另一片土地上的人们是否在阳光下上班、晒被子、遛狗,你知道了又能有什么用呢?如果他们确实如此,你难道会因此感到更快乐吗?”我转念一想,也确实如此,也许做一点关于玻璃罩子的美梦,也比提出这个问题更有用一些。

慢慢的,人类对这个世界的适应性占了上风。我们终究还没有到被地球舍弃的那一步。不管药品的供应如何,或是那些新的断食法起了效果?病毒就像抛物线那样,在爬到顶点后,终于走下坡路了。医院和药店门口的队伍越来越少了,公司老板们又制定了更严格的考勤制度。直到有一天,我早上醒来洗脸时,摸到耳后一片透明的薄膜,那是我们人类长出的腮。有了这两片腮,我们可以淡定的在没过头顶的水中行走,而不用一直拼命蹦跶,以便浮出水面来呼吸。看看那些穿行于大街小巷的人们,虽然水面并未分开,但我们顶着现代人类的金字招牌,不也走过来了吗?你问我那些自杀的人?那些精神崩溃的人?那些人都是弱者,是注定被这个神话般的进化过程所淘汰的人。现在他们在新闻报道、媒体节目,甚至人们私下的谈资里,连一颗小石子的分量都占不到。他们的墓在哪里呢?到处都是水,他们的骨灰无法安葬,那些没有亲人的人也可能就这么随波逐流,你怎么知道他们散落水中的细碎生命,是否在昨晚经过了你家门口呢?但这并不重要,现在我们已经不再需要墓地了。暴雨气候产生的另一个变化是,时间似乎也开始变慢,甚或是停滞了。我们彼此看着对方的样子,就像镶在镜框里那样,不再发生变化。也有可能这种变化还是有的,只是看不出来了。水里的一切看上去总是有些模糊,在水中生活的动物们也似乎永不衰老。你能看出一条鱼的变化吗?头发不再脱落,也不再变白,皮肤和肌肉似乎永远那样紧致,那死亡呢?在疾病爆发得最厉害的时候,所有的媒体都不再报道这个国家的死亡人数,这似乎已成为了一个惯例。我们就像是一颗在电影慢镜头里的,被球棒击中的球那样,以几乎看不出的速度在空中飞行。如果你乘坐的火车,窗外的风景和火车同步前进的话,你将无法判断火车是否在开动,现在的情况也就是这样。

我甚至觉得,我们行动的速度也减慢了。我无法确定,自己看见的别人是在做慢速动作,还是我所参照的风景出了问题。我望着在院子里打羽毛球的孩子,水很深,我其实只能看到羽毛球跃出水面,再透过水面波纹的折射看到孩子的脸。在我的记忆中,他们一直是那么高,他们的样子也没有变化,唯一不同的是,和下雨以前的日子相比,他们水中的面容更平静,头两侧的腮平静的工作,他们在打球时也不剧烈喘息或尖叫出声,他们的面容让我想起米开朗基罗为教堂所作的那些神圣而静谧的雕塑。

人类新的进化(也可能只是我们这片土地上的一部分人类,谁知道呢?)被大肆报道,成为人类不可战胜的新的证据,有人甚至预言人类将比宇宙更壮大,即便在宇宙死亡以后,我们也依然能变化出新的形态,找到更适合的落脚之处。神学家们开始讨论,上帝也许是不存在的,其实我们自己就是上帝。在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后,大家就像最终取得了真经的师徒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心满意足的笑容。虽然暴雨依然如好几年前那样不断的下着,东西在家里发霉,泡软,烂掉,食物变得越来越缺乏味道(也许是我们的味蕾也进化了),人们讨论的话题越来越局限于眼前的最具体的事物(比如今天晚上吃什么?明天你还要加班吗?),但盛世就是这样啊!原来我们一直期盼着的盛世就是这样。答案揭晓后,大家就像一直等待楼上脱下第二只靴子的无法入眠的邻居那样,也不想管这只靴子是什么样式,是新是旧,它的主人是否英俊潇洒,马上就心满意足的沉沉入梦。

有一天我正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逛,反正现在也不用出门遛狗了,自从和我的狗开始了“仓鼠游戏”以后,原来用来遛狗的时间省出了一大块,我有点不太适应,只能在这段时间里出门四处闲逛。当我经过市中心最繁华的地带时,突然觉得,头顶似乎有一片阴影降落,紧接着一声巨响,什么庞大的东西重重的砸在我旁边的水中。因为市中心总是拥有最好的排水系统,所以这里的水并不是很深,那个东西砸在我的身旁,溅起像鲸鱼喷出的那样巨大的水花,我一时之间以为是附近的喷泉又开启了。自从暴雨开始后,喷泉就显得有点多余,这突如其来的高高的水花,一下子把我拉回那个遥远的时代,那个孩子们不顾一切在喷泉的水雾中奔跑、尖叫,而家长们只能无奈的在一旁盘算今天又要洗一缸衣服的时代。正当我沉思之时,水渐渐变成红色,一个人形浮了起来。在剧烈的震荡中,我突然窥见了那张脸,它只是闪现了一下,马上又沉入水中,随即再次腾起,那是我一个以前同事的脸。那时候我才刚工作,在一家非常蹩脚的杂志社,周围的同事也都是毕业不久,年龄相当的,所以虽然工作内容非常无聊,领导总是提一些自相矛盾、难以实现的目标,但我们能够常常聚在一起聊天和玩,也是一件乐事。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没有马上辞职。那时候流行打台球,我们经常在廉价的台球馆,一边喝啤酒一边比拼球技。我的球技并不是很好,但我似乎有某种“狗屎运”,有时也能打中距离很远的球。我的这个同事小航,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样子,打台球的时候也不认真,他信奉的是“大力出奇迹”,蒙着眼睛一杆轰过去,总能有一个球进袋吧!但事实常常是,好几个球都直接跳出了台面。但他也不以为意,在我看来,他只要能把啤酒喝完,不计输赢的和我们一起消磨几个小时,就已经很满足了。现在台球这项运动已经彻底终结了,因为湿度太大,球台都发霉了,杆子也无比沉重,球在台面上的滚动变得完全无法预测,最终大家只能完全放弃这项娱乐。当然,随之消失的还有很多运动和娱乐项目,但什么也比不上我们伟大的进化,不是吗?那些雕虫小技,那些只是用来搭配啤酒和杀时间的事情,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但就是这样的,什么都不在乎的小航,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我们会以这样诡异的方式重逢?我差点想要叫出他的名字,直到我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抬头一看,这里是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一座一百多层的酒店。在酒店的顶层,有一个旋转餐厅,能在那里消费的,大概都是从玻璃罩子里偶尔出来闲逛的那种人吧!小航已经成为玻璃罩子里的一员了吗?如果是这样,在梦之顶端的他,又为何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呢?我不自觉的往后退,试图避开被染成红色的水,但我感到那红色,就像金鱼鲜艳的硕大的尾巴,在水中尽情的摆动绽放,瞬间就把整个街区团团围住。天色开始变暗,我突然看见他再次仰面浮出水面的脸,那脸上有一种表情,那么生动丰富的表情,我已经不知多久没有看见过了。在我头脑的瞬间的旋风中,我仿佛看见大象和恐龙依次经过夕阳下的海面,它们不是博物馆里那些标本的样子,它们如此强壮、灵动,在它们生活的那个世纪,像最年轻的勇士那样从海平面上走过。如果它们发出吼叫,那声音可以上达天庭,可以震撼整个宇宙。

从那天开始,我似乎觉得生活发生了一些细小的变化。家里的墙壁出现了像钢笔画出的线那样的细纹,好像有人在我家的各个角落进行自由的创作。接下来,这些裂隙里长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蘑菇。在这样的气候下,会长出蘑菇似乎也是很正常的事,于是我开始把这些蘑菇当做食物收集起来。最早出现的是一些我叫得出名字的蘑菇,那些在菜肴里经常出现的,最平常的品种,比如平菇、香菇、鸡腿菇等等。产量虽不算大,但已经足够我一个人吃了。渐渐的,我开始能收获一些更稀有、昂贵的品种,比如猴头菇、牛肝菌,这让我非常惊喜。而且随着裂缝越来越多,蘑菇的产量也越来越大,于是我开始邀请朋友们来家里吃饭,一同享用这些美味。朋友们甚至开始讨论想要的蘑菇品种,比如C说,也许再来点鸡枞?你听说过羊肚菌,青头菌吗?要是还能有一些我们没吃过的珍贵品种就更好啦!你说它们会不断出现吗?当这些我们能查到的品种都出现过以后,越来越多的裂缝里开始长出我们没有见过的,无比鲜艳的品种。从我们在童话书插图里常见的那种白底红圆点,像小姑娘的波点裙子一样的蘑菇,到渐变色的蓝绿色的蘑菇,到层层叠叠像海波纹一样的蘑菇……每一天长出的蘑菇都会突破我们的想象,让我们惊叹。

我变成了朋友们的蘑菇播报员,每天我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拍下新长出的蘑菇的照片发到群里,然后接待那些想要来观赏它们的朋友。直到有一天,裂缝里长出了一朵最大,也是最神奇的蘑菇。一朵半透明的,黑色的蘑菇。黑色是所有颜色的总合,当你凝视这朵蘑菇时,透过它半透明的外表,你的目光会被牢牢吸住,整个人被摄入其中,进入无限颠倒流逝的时空之中。好像酒醉到无法平衡时所感到眩晕,但在这种眩晕中,你又清楚的看到了所有的事物。过去和未来就像毕加索的现代画作那样被摊平在同一张纸上,它们不再有先后,你可以一眼洞穿过去和未来,同时感到耳边呼啸而过的,宇宙星球间的风。也许我只盯着它看了一秒钟,然后就像在梦魇中那样,拼命把自己拔了出来。我拍下了它的照片,但它在照片里只是死气沉沉的一团黑雾。于是我在群里发了它的照片,并留下一个邀请:“这是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最美、最神奇的蘑菇,今晚我会把它摘下,欢迎大家来一同享用,只有亲眼见到,你才能知道它的神奇之处。”

我本来以为,这是一句最没有感染力的广告词。但在所有炫目的词句都用滥了的今天,最朴素的词句反而成了最有力的。到晚饭前,我家里已经挤满了二十多个人,几乎是我所有的朋友(如果你觉得,有二十几个朋友是很寒酸的事,那你不妨现在就掰起手指数一下自己的,也许最终还不到二十个)。大家都轮流观赏了那朵黑色的蘑菇,每个人看了以后都沉默不语,但选择留下共享它。我不知道每个人都对它抱着怎样的期许,也许它就像唐僧肉那样,能让你长生不老?但长生不老这个目标,在这个盛世里已经变得有些逊色,那也许是能助你达到某种更高,甚至秘不可宣的目的?总之,在我和我的狗玩过“仓鼠游戏”,也给我的猫铲过猫砂后,我拿着刀切下了这朵蘑菇。在切下的瞬间,一种巨大的痛楚电流一般穿过我的身体,我以为我切到了手,但并没有。我把蘑菇切成薄片,先留了一些没加调味料的给我的猫和狗,然后把剩下的做成了一大盘菜。把锅里的油加得足够热,然后将蘑菇倒入的瞬间,腾起一大团烟雾,就像普鲁斯特的玛德莱娜蛋糕,我突然觉得自己退回了五岁的时候,穿着我最喜欢的钩花的红色毛线小披肩,在镜头前露出茫然的表情;还有中学在操场跑道上执着的跑到喘不上气的样子;大学毕业后,和小航在台球桌前大呼小叫,讨论一个人吹瓶喝啤酒最快的纪录是多长的样子……辣椒和花椒的气味让我满脸泪水,但每一滴泪流到脸颊上都是滚烫的,我几乎担心自己的脸已经被灼伤。

我们是怎样吃完这盘蘑菇的,具体的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每个人,包括我的猫和狗,都分到了一部分。我的厨艺并不算高超,但没有人对这件事提出怨言。这朵黑色的蘑菇在做成菜以后,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被我的老抽、辣椒、花椒搞成了一团乌漆麻黑的东西,它始终闪烁着高贵的半透明的光,呈现出深紫色的色泽。在吃了几片蘑菇后,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唱歌剧,又像是某个京剧的唱段。以前有点身份的人家,都会在宴会时请来唱戏的班子,点几出著名的唱段来助兴,想来今天我们这个场合,也是可以点折子戏的吧!歌剧的唱段和折子戏能震碎玻璃的唱腔,就像两段平行线一般在我耳朵里穿过,有时又像两只猫互相碰鼻子那样轻轻的交缠一下,互相致意,然后再次分开……说起猫,我突然看见多年前死去的那只小猫,就蹲坐在柜子上,我走过去抚摸它的毛发,那毛发的触感,是真正的柔软而干燥的,有阳光气味的猫咪的毛发的感觉,而不是暴雨开始后我抚摸猫狗时感到的那种,湿漉漉像水草一般的感觉。小猫蹲坐在那里,也不闪避,任由我抚摸,甚至把她橘色和白色相见的脑袋搁在我的手上。但她的脸慢慢长出虎纹,变成了一只老虎,趁我蹲下的时候,猛扑上来,我顿时被推入液体的万花筒中,无数对称而奇异的图案在每一声咔嚓后整齐列队出现,仿佛万点星光,我的后背被巨大的力量推着,散碎成无数秩序中的点,即便是这样,每一个我,千万个镜中碎片反射出的我,还在应和着那命令,那每一声的咔嚓,排列组合成噩梦一般的无数对称的图案。但那命令越来越快,咔嚓声就像蜂拥而至的记者的镜头闪光,逐渐堆积成一片炫目的白光,一道汽车大灯的让人目盲的灯柱,歌剧和京剧的声调扶摇而上,大鹏伸展云霞一般的双翼,喝酒的人打碎的杯子掉在桌布下面,醉得满脸的神情都已挂不住的人们还用鬼魅的手指扶住酒杯,住院部的心跳显示仪像股票走势图那样大起大落,终于合上京剧的高音,继续往上,飞越,嘶吼到静默的,超出听力极限的平流层,最后一架飞机,我在棉花团的云中,在已暗哑的高音托助中,持续的平稳的飞行,飞行……

我想我是睡着了。到底睡了多久?如果你问我,我只能回答,我真的记不清了。但总有醒来的时刻吧?为什么这个时刻总是没有到来?我想睁开双眼,我看见一万双眼睛在黑暗中同时睁开;我想转动脖子,我看见一万个头颅在黑暗中整齐的右转。但那黑色的,半透明的蝴蝶依然在我眼前飞动。它轻轻的,小心的,落在我的眉间。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就是那朵黑色的蘑菇,原来我已经被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