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人的国王和他的子孙——《权力与人:思悼世子之死与朝鲜王室》

看了电影《思悼》,再来看书,印象很深的是,书里提到“思悼”这个正祖赐予死后恢复身份的世子的谥号,在电影里把它解释为“思念之思”与“哀悼之悼”,似乎寄托了正祖对残忍处死自己儿子的悔恨和悼念,其实按照朝鲜王室谥法用例,“追悔前过曰思”,“年中早夭曰悼”,所以这两个字其实都是有强烈贬义的恶谥,并没有什么情义可言。

世子是英祖的第二个儿子,第一个儿子年少时被毒死,因此世子一出生就被封为世子(也就是太子),寄托了父亲的殷切期望,父亲还亲自为他抄写课本。但世子渐渐变得厌学,并出现精神病的症状,英祖越发对世子感到失望,并彻底远离了他。在党派之争的背景下,世子最终被关在木柜中,活活饿死、渴死。我觉得之所以关于这段历史出现了争论颇多的论述,并不仅仅是因为史料的模糊和矛盾之处,而是大多数人对于作为父亲的英祖如此残忍的对待自己的儿子无法接受。如果世上真有这样一位完全丧失亲情的人,如果一位父亲能从对独生儿子的殷切期望转向完全对立的反面,让儿子饱受折磨而死,还在确认死讯后令人高奏凯歌离开,那同样作为人类的我们,是不是也会感到恐惧不安?那些一再强调英祖做此决定完全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事后又不断追悔,为失去儿子而感到悲痛的历史学者们,是否更多是怀着这样一种无法面对恶的不安来做出自己的判断的呢?

有的学者批判本书的作者脱离了党派之争的历史背景,只把英祖、世子和世孙正祖作为人来探讨,我觉得这并不是一种偏颇的视野。历史对于我来说之所以有趣和有意义,还是因为它是人的历史,是每一个人在不同的处境下所表现出的行为组成的。即便在国王和太子的身份上,英祖依然是一位父亲和爷爷,世子也是儿子和父亲,他们的关系依然具有普通父子关系的那些普遍的因素,他们的爱和恨,父亲的殷切期望和失望,他对儿子的教育的问题和情感的表达,以及作为儿子的世子所面临的压力和恐惧,他为了获得父亲的认可和爱所做出的努力,以及之后的崩溃、愤怒,我们依然可以在今天的父子关系,以及我们自身的经验中看见。这也是这段历史对我来说最有意思的部分。但他们同时又不是一对普通的父子,他们不是普通人,他们是有权力的人,也可以说是被权力部分异化了的人,这一点作者也并未忘记。一位普通的父亲,在父子关系恶化后,或许可以驱逐儿子,剥夺儿子的继承权,但只有国王才有权力公然把儿子钉死在木柜之中。权力不过是一面哈哈镜,曲折的放大了我们本来就有的欲望和情感,但它依然是从我们自身的人性生发出来的,无论这开放的花朵看起来多么妖艳,多么让人毛骨悚然。

我对古代朝鲜的历史几乎一窍不通,所以在历史考证上没有什么发言权,我更感兴趣的还是英祖、世子和世孙三人的关系和古怪的传承。英祖是一位善于玩弄权术,让臣子和周围的亲人都心怀恐惧的君王,但同时他也非常严于律己,几乎摈弃了以自己的权力能获得的所有享乐。他贪恋权力的同时,也确实在以严肃的责任感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他对世子的教育也让我想起我过分严厉的父亲对我的教育。那种过于急迫的望子成龙的心情,甚至希望世子在童稚之年就马上抛弃孩童的欢欣和天真,步入成年人充满优思的世界;那种过分严厉的表达,无论世子做的多好,都只会被继续追问,直到他暴露自己学业不精之处,接下来就是无情的嘲讽和打击,这样一种完全不公平的比试,彻底摧毁了世子的自信,也摧毁了他的学习意愿。世子变得厌学,几乎是无法避免的。而当他以年少的稚嫩的心力,无数次努力获得父亲认可而失败后,他的崩溃也几乎是注定的。

看到对世子的精神问题的记述部分,他的精神状况和他与英祖的距离是息息相关的,当他远离皇宫到外地去时,他几乎没有犯过病,但当他在离英祖最近的住所时,他的病情就变得非常严重。我甚至想象,如果世子能有机会离开皇宫,生活在别处,也许他的病情就会慢慢平复也不一定。这是一种多大的恐惧和压力,能让一个人只要生活在父亲的附近,都能爆发如此严重的精神问题,想想都觉得非常可怜。但可怜之人也有可恨之处,世子在自己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下伤害和杀害的人也为数众多,即便是被碾压的可怜之人,只要他还握有权力,那他就能以伤害比自己更底层的人来救赎自己。

似乎有些讽刺的是,这样一个厌学和最终在精神病中率性而为的,极端不负责任的世子,却有了一个从小就非常喜欢读书,完全像是爷爷的复刻版的儿子。仿佛生命的承续在游离了一圈后,又回到了正轨。我觉得这也是一种很自然的,在世代传承中的物极必反的情况。一个过于认真律己的人,也许会有一个放浪形骸的后代,而一个放浪形骸的父亲,他的儿子则可能把父亲的性格缺陷带来的可怕后果铭记于心,努力避免走上父亲的老路。英祖把早年对世子的殷切期望完全移到了世孙身上,但世孙却并没有像世子那样变得怯懦、崩溃,这是为什么呢?世孙的性格更符合英祖的期望,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觉得,所谓“隔代亲”的情况可能在这里也产生了效果。一个人对自己的子女可能非常严厉,对孙辈却可能非常娇惯,这种“隔代亲”的情况,也许是因为一个过分严厉对待子女的人,在再次有机会教育孩子时,会反省自己当年在教育上所犯的错误,但也可能因此矫枉过正,也可能他下意识的希望在这个孩子身上补赎自己当年的错误带来的后果,因而用力过猛。同时,当子女长大后,和他们的父辈可能形成直接的竞争和对抗关系,但孙辈由于年龄差距太大,不会对父辈造成任何威胁,因此也能让父辈放心的表达自己的亲情。我想这种因素在英祖身上也是存在的。英祖经常表扬世祖,并把他带在身边,并没有像当年那样总是不停的挑错,并羞辱自己的孩子。世子的疯癫和死亡,以及他的死给世祖带来的不稳定的局面,加上英祖对世祖一贯的喜爱和信赖,让世祖长成了一个早熟的,深思熟虑的孩子,童真在他身上早早就消失了,他就像英祖所期望的那样,几乎一生来就是一个孤独的、严肃的大人了。这样的世祖,他内心的孤独到底有多深呢?他作为国王给世人交上了一份尚可的答卷,但他作为一个人的一生,对他自己而言,到底有何幸福可言呢?而疯癫的世子,在某些极尽疯狂恣意的瞬间,他是否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享受到了一丝英祖和世祖都未能体会的,自由而独属于自己的阳光呢?谁是真正的幸存者,谁又是真正的不幸之人呢?

当我从史料文字中尝试走入一个人的内心,看到在那时代的大风中摇曳的小小孤灯时,总有很多这样的慨叹。无论是国王还是平民,终究只有这样短短的一生,辉煌的历史洪流从他身边涌过,与他真正有关的,唯有夜里照在寝室里的,不能为人言的一缕月光。它如此坦然无畏的照在你的身上,因为它无从砍杀,亦无关争论和阴谋,反而让你平静了,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

语言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在我学法语期间,读到《罗马日记》,给了我很大的惊喜。作为一个在美国生活,以英语为母语的作家,拉希莉用她“最脆弱”的外语意大利语写了这本小书,她的写作本身就是这本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遗憾的是,我没有办法阅读意大利语,而她作为一个外语写作者,在使用意大利语时的那份如同走在吊桥上的小心和脆弱,在中文译本中已经无法领略。也许即便我学了意大利语,同样作为一名外语学习者,我还是无法看出她使用这门语言和那些意大利语本土作家有何不同,语言的微妙之处真是无法形容。

但拉希莉却试图形容这种微妙的感觉,当你进入一门陌生的语言中,那种在迷雾中穿行,努力冲破隔阂,而最终依然站在某扇门外的执着和徒劳之感。无论花费多少年月使用这门语言,你永远无法像母语使用者那样自信的说,因为我这么说,所以这样说就是对的,就是“地道的”。而那无数的近义词总是让我眼花缭乱,为什么在这个句子里用这个词,为什么在那个场景中用那个词?并没有什么真正的道理可言,人们就是这么用的,而你只能在一次次的实际演练中去接近那种语感,但始终无法真正抵达。

语言并不单单只是一种交流工具,虽然一开始,人们也许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创造了语言,但它渐渐超出了这个简单的内涵。语言渗透到我们世界的每一个缝隙,它可能是一个干巴巴的句子,也可能是最深刻的感受的交流,也可能被各种势力利用,也可能在它自身的逻辑里欺骗你,改变你对世界的认知……当我开始接触一门外语,我看到的是另一片土地上的人们的生活方式,以及他们认识世界的方式。同时在这种对比中,我也重新看见我的母语,看见那些我因为熟悉而忽略了的部分。

在法语语法中,宾语作为代词时会放在动词前面,而不同的动词和宾语对应的是不同的代词形式,这样带来的结果就是,如果你没有先想好你要表达的完整意思,你就无法选取正确的代词形式,同时法语要求各个部分的词性和单复数都要互相配合统一,这也要求句子的每个成分之间保持高度的统一,这样一来,法语可能不太适合边想边说,因为你已经说出的部分将限制你还未说出的部分。而中文的句子结构就不太要求每个成分互相呼应,时态也只需要用一些相关的词就能表述,因此我们说中文的时候,完全可以在最后翻转整个意思,或者改变讲述内容的时间属性。从这个角度来说,学习法语是不是能对那些信口开河的人有某种治疗作用呢?不知道心理治疗的方法里,有没有针对性的学一门外语这种方法。法语的阴阳性也是非常有趣的部分,我在最近读的书里看到,女性主义提出的“社会性别”正是从法语的阴阳性中延伸出来的。至于说到微妙的语气,前两天朋友和我用法语聊天的时候,纠正我说,如果对方推荐一首歌,我说C’est bien(这挺好),会显得比较敷衍,但如果我说Elle est bien(它挺好)就能传达出我是真的喜欢这首歌。这种语气上的区别,大概只有母语使用者才能体会吧!

拉希莉已经学习了二十年的意大利语,而我才学了半年的法语,但我觉得我只是在一个更浅薄的程度上做着同样的事,也获得相似的感受。语言也是一种身份认同和确认,不仅是你使用哪种语言,你说话和写作的方式,你的最微妙的口音,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对拉希莉来说,她在三种语言中寻找自己的身份,孟加拉语是她父母的语言,也是她获得传承的身份象征;英语既是异国的语言,也是她的母语;而意大利语把她从两种身份的摇摆和冲突中带出来,让她摆脱个人历史的束缚,重新成为完整的自己。对我来说,从小我就随着父母从一个城市搬迁到另一个城市,作为一个异乡人和插班生,我开始形成一种能力,能辨别对方说话最细微的口音,并进行模仿。同样是说普通话,我总是能在新到一个城市不久后,就学会模仿当地人的口音,以至于从我上学开始,就没有人能通过我说话的口音猜出我是外地人。我学英语和法语的时候,也在尽力捕捉语音里最微妙的部分。拉希莉希望通过用外语写出一本让人无法分辨她是否是母语写作者的书来融入,而我在语言上融入的愿望则是反方向的,我希望能说出最简洁、地道、有活力的口语,如果有一天,有人听到我说的法语,以为我是在巴黎出生长大的人,那我的愿望就实现了。这种愿望其实已经无关语言本身,它更多是一种对接纳和认可的渴望,当一个孩子站在陌生的人群中时,她希望自己不是突兀刺眼的那一个,不是人们在聚光灯下注视谈论的那一个,她希望像那些本地人一样,熟视无睹的穿过街边的风景,毫不费力的走进一家咖啡馆或商店,让这个陌生的世界完全变成背景。那种自信是她渴望获得的,但即便她已经在语言上融入了,她的视线和思考,依然永远在这个世界之外。

回到拉希莉关于游泳的比喻,我每次游泳,也总是只敢在最边上的泳道游,以便随时可以停下来扒住边缘。也许很多人不愿意学习语言,或半途而废的原因,都在于这种恐慌,当置身湖中心,没有任何安全保障,放弃自己立足的堤岸,这需要很大的勇气。拉希莉甚至不再做任何英语阅读,搬到罗马,一头扎进最深的水里,这种勇气让我深感敬佩。如果上帝给我这个机会,我也想游进湖中心,但在此之前,我还是疯狂努力想为自己搭建更多的堤岸,或拉住一个小小的救生圈。也许通过这次语言的冒险,我也能去掉更多披挂,成为一个更勇敢和放松的人。语言给予我们的馈赠和限制,只能在每一次的斗争中品尝。

活着,并给出一个答案——《契诃夫的一生》书评

花了一个晚上和一个下午看完了。不太厚的一本小书,开本和厚薄都很舒服,作为一名编辑,还是鸡蛋里挑骨头的觉得,胶钉让翻阅有点费劲,无法一手拿书一手拿咖啡的阅读。当然要让阅读体验更加完美,恐怕成本和定价就无法完美了,这不是这个疯狂世界的首要法则。

世界已经越来越疯狂,一切都像龙卷风一样裹挟着你走。看契诃夫一直背负着一大家子的命运前行,对他内心的强大尤为敬佩。在破败肮脏的房屋里,在无数人的争吵、哭泣和酒后的喧嚷中,在贫穷和截稿时间的双重催命符下,他的才华保护着他的精神世界,为他搭建了一个玻璃罩,让他的文字保持洁净。当然,为此必然会付出代价,那就是他“水晶般的冷漠”,他的距离感,任何人都无法真正触碰他的内心。

在一切才刚起步的时候,他已经感到死亡的刀刃近在咫尺,“我无法安慰自己说,我将融化在宇宙万物的叹息与苦痛中,那是一个我无法看见的终点……化为虚无是多么恐怖的事。人们把你送进坟墓,然后回到自己家去,聊天喝茶……想到这个就令人反胃”。这段话尤其让我想起自己六七岁的时候,每天入睡前都会想起死亡的话题,在黑暗中,我睁着眼睛,脑海里呈现出一副画面,我被埋在地下,而我的坟墓上长着青草,人们从上面经过,他们来来往往,他们在说话,在欢笑,而我不能动弹……面对死亡,我们到底该如何选择?我们这很有可能仅有一次的生命,夹在黑暗的虚无中的,短暂的一段灯火通明的隧道,到底应该如何度过?尽管一切都是那样混乱、破败、道德沦丧、悲观,尽管在自己的冷漠和表面温情铸就的墙壁后面,契诃夫依然渴望完全的拥抱自己的人生:“只有死人才什么都不需要。活着的时候,就要全部,要整个人间……上帝创造了人类就是为了让他生活,为了让他知道欢乐、焦虑和不幸……而你若无所欲求,你就不曾活过,你就是一块石头……”

虽然我们可能并不具备契诃夫这样的才华,但他的一生,也和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在尝试给出一个答案。在崩塌的世界秩序中,在难以承受的个人命运和苦难中,一个人是否还有选择的自由,能怎样选择?是和苦难一起沉沦,把自己变得麻木不仁,在忍受中等待死神的召唤,还是在自己尚能做主的社会和命运的夹缝中做出努力?是像托尔斯泰宣扬的那样泯灭自己的欲望,像僧侣或佛教徒一样与尘世分离,以脱离痛苦和保持纯净,还是投入其中,在人性的懦弱和卑劣中保持同情并试图塑造自己的精神世界?

他的一生,正处于俄国激烈动荡的时代,而作为农奴的后代,他对农民、小商贩等平民阶层的理解显然比托尔斯泰这样的贵族阶层更深刻,他们的自私、软弱、暴虐,他都深有体会。要站在怎样的位置去看待这个时代,以及其中各个阶层人民的真实样貌?还有更重要的,要如何自处,如何在激流中安顿自己的内心?剥离所有的大背景后,作为一个纯粹的人,当你已经望见隧道尽头的黑暗,又要如何抓住剩下的短暂的旅程?

前几天很久没见的朋友从外地来,我们说了很多话,聊了共同的过去,聊了其他国家的奇怪习俗,聊了有趣的食物和酒,聊了不同的语言背后的文化……我们说了很多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但那种感觉,就像飞蛾绕着光源飞,虽然并未直接投入光的核心,但在这种飞行中,话语就像隐形的触须,我们触碰到那团光亮,我们知道它依然完整独立的存在着,我们就完成了交流,并确认了彼此为同类。无论是契诃夫,还是每一个普通的并非才华出众的人,只要你拥有那团完整独立的光亮,你就会尝试对这些问题给出一个答案,无论这个答案是什么,它已经赋予了个人独特的价值,这样的个人,不再是毫无意义的蝼蚁,他没有辜负被上帝给予的人生。自由,表面看上去是没有的,但它又总是有的,就像在核桃上雕琢风景一样,当你手持火把走进缝隙,就能照亮一个宽广的世界,在那里你是唯一的主宰,在那里可以安放你的心。

绝望中的生存之道

丸尾常喜的《明暗之间——鲁迅传》写的很简略,就像作者说的,只是一本普及的大众读物,而且是面向日本的读者写的。所以里面提到的很多作品,也是我们在中学课本里就读过的。但是那些熟悉得几乎能背下来的句子(当年上学时候确实几乎都是要求背诵的),在现在的年龄,现在的经历中看起来,却和二十年前完全不同了。

我惊讶于中学时候课本里竟然有那么多篇鲁迅,不知道现在新的教材是不是已经删去了。虽然能读到也是一件幸事,但鲁迅并不是那个年龄能理解的。“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句背过无数次的句子,只有在今天,我才真正感受到它想要传达的,在深深的寂寞、绝望和悲哀中,依然奋力想要给自己点亮一盏小灯,寻着微弱的光亮,以便能振作起来做一点事情的那种心情。只有在我也处于这样的心境中,而所有的一切都无法安慰我时,这样的句子才给了我微薄的力量。当时年少的我,只把这种希望当做理所当然的东西,这也是自然的,如果当时就能感同身受,那恐怕后面的人生都无法再走下去了。但在这更接近鲁迅当时年龄的时候,重新看这样的文字,重新看闰土,看到多年以后他给予“我”的那份沉重的打击,带来的那种绝望,这所有的感受我现在都懂了,也经受过了。

还有那些纪念文字。如果你不曾经历朋友的突然离世,你就无法感知那种无法诉诸笔墨的悲痛。昨天还很鲜活的,在身边的声音和身影,也许明天就如烟一般消散了。这样的事,鲁迅恐怕经历了太多次。别人的死亡,自己的死亡的威胁,外界的和自身体内的……中学时看鲁迅,总是嫌他戾气太重,像个怪脾气大叔,恨不得每个由头都来和人大吵一架,指着别人的鼻子一直把他戳到河里去。但现在再来看,只感到他深重的悲哀。他始终觉得,这一切努力可能是白费的,而个人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并没有真正的幸福可言。但既然活着,总是要做点什么,总是不能一直在完全的黑暗中死去,也许这一点光,这一点奋起的热情,只不过是他顽强的生命力在挣扎。

“倘使我还得偷生在这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找那逝去的悲凉缥缈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胡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他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压在文字的极致的边缘上写下,只要那痛苦再稍微一越过,就超过了文字所能表达的范围了,也就将成为完全破坏生命,而没有建设的力量的东西了。他始终背负着巨大的恶魔,在阴影的边缘活着,在有限的一点自由里呼吸着稀薄的空气,但至少他还能呼吸,还能活着,还能写下这些文字而没有让它们在火中焚毁,那已经是一种幸运了。

亲爱的朋友

周六开始,刮起了大风,这是我有生之年从没见过的台风,连着刮了四天,一滴雨也没下。周日下午我听说,你走了。在8号的清晨,从那么高的地方……除了两周前同学会视频里见过一次,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你了,但是当这个名字提起来,我的脑海里就马上鲜明的响起你的声音,你脸上的生动的表情,你直率的响亮的一连串笑声,好像从初一到现在,这些特征都从未改变过。

好像进入了一个怪圈。这种丧失不是那种在日常生活中就能见到的,某个突然消失的身影,某个突然中断的习惯,这种丧失是无形的。你的微信还在那里,点开来还有我们之前所有的聊天记录,我发给你看骨头和白兰打架,你看的很开心,你说你想养狗,但担心没有时间遛狗……只要我不发信息,就能假装我们的联系依然存在,网并没有破裂,而生活还在继续……

每一个字都能让我流泪。今天下午,你的追悼会结束,C和我说,班长把我给你的信放在你的棺木里了,我的泪水就开始涌出。听说你的仪容依然是漂亮的,我很欣慰,虽然这对你来说,也许不再重要了。你现在是那无形的,自由的,往来穿梭的风了吗?

没有办法把零碎的文字组织起来。死亡是什么?是把曾经存在的实体和所有回忆都一笔勾销了吗?还是真的会留下点什么。是一棵大树上落下的一片叶子吗?而大树还在继续生长?是没有终点的漫无边际的旅行吗?还是黑暗和混沌?我不知道。我也无法想象,你在空中飞翔的那几秒钟,你是什么感受。但至少,曾经人世间的痛苦已经结束,在这里我们终于可以说:一切都过去了,一切痛苦不会再来。

所有不同的人都在这一刻停下来,面对这一个共同的课题。在这里我们是一样的,也是绝对平等的。我想我还会继续感受这种丧失,它持续的每一天都会不同,而它最终也会融入到我今后的生命中去。我将在我对死亡的体会中,再次和那些我失去的,曾经和我息息相关的生命相遇。

每一个生命都有存在的价值

在疫情的“半封闭”状态下看《罗曼诺夫四姐妹》,可以说是非常应景了,这也是一本关于“囚禁”的书。因为有一对不合时宜的热爱隐居生活的父母,所以这些孩子们几乎一直是被锁在镀金的鸟笼里。即便在没有发生战争,王位也尚且安稳的时期,他们的生活也让我感到单调、窒息。每年就只是去船上度假,平时大部分时候都在自家的花园里玩幼稚的游戏,甚至一年到头也没见到几个外人。所有的感情只能放在身边的军官身上。在战争时期,则是完全的两点一线的去医院工作和回家。虽然他们用有巨额的财产,但在照片上我只看见简朴的衣着和永远不变的珍珠项链,只有在庆典或仪式上才稍微丰富一点。四姐妹在这种幽闭的环境中,养成那种天真、纯洁和极富忍耐和牺牲精神的性格,也许并不符合国民对公主的期许,但如果只作为四位少女来看,她们已经尽自己所能,呈现出最好的样子了。

她们不应该承受这些,以她们的年龄和她们所付出的。我看到一些关于末代沙皇和他的家人的评论,认为子女不过是承受了父母的罪孽,或者觉得这是历史的必然。在历史的车轮下,我们都是炮灰,但如果我们自己也把自己看成是炮灰,那人类就没有尊严可言了。并不是说皇室的生命就更宝贵,更值得追述,只是因为他们留下了更详细的史料,能让我们看到他们生活的细节,因此,更多的目光投在他们身上。而他们本身所居的位置,也承担了更多的巨大的风险和更多的职责,这些比起他们享受的生活和财富来说,我觉得后者根本无法弥补前者付出的代价。尼古拉二世的很多政策是镇压式的,但从他在家庭中的表现可以看出,他并不是一个性格暴虐的人,他只是一个不能胜任统治者职位的,一心想要做一个深情的丈夫和父亲的人,他活在这样一个时代,坐在这样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王位上,也是一种悲惨的命运。如果我们能更多从个人的角度去看待历史中的人物,而不是以冰冷的历史必然性的说法去概括,也许我们能还给每一个人,包括那些在暴政下牺牲掉的,没有名姓留存的人,以更多的尊严。

我们的历史课本总是在强调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在这种必然性里,似乎每个人的性格和选择都是无用的,每个人都只是历史洪流的牵线木偶。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司马迁写《史记》,他以人物传记的方式记录历史,就是想要表达,每个人在历史进程中,他自身的性格、选择,他做出的决定,都在影响着历史,也许历史有某种必然性,但这种必然性在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转折,什么时候走向下一个节点,则是由人的个体性来决定的。尼古拉二世处于帝制的末期,君主专制统治的衰亡,也许不是他一个人能逆转的。但如果他不是那么封闭,而是更多的走出来,看清形势,履行职责,并积极塑造自己在人民心目中的形象,至少他们家也许不会被囚禁和枪杀,也许会有更好的处境。而无力改变局势的,他的孩子们,至少他们在有生之年,尽力留下了自己美好的足迹,留给每一个他们接触过的人深刻的印象和爱。每一个人活着,都有自己的价值,都有自己的爱和挣扎,而这些不是无所谓的,离开了这些,历史本身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个人的历史,又算是什么呢?

那些戴着宏大叙事的冰冷面具的人让我害怕,正是这种脱离了活生生的人的观念,导致了把人和生命作为代价任意牺牲的做法。即便是很可能和沙皇一家一同被枪杀的他们的三只小狗,也有他们活着的每一天的感情,留下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微小的足迹。没有什么生命是可以被牺牲的,没有什么生命是可以作为小数点后面的数字抹去的。在这个基础上,历史才有它的意义,未来的生活也才有它的分量,这是每一个生命组成的分量。

第一年

今天带骨头去栈道,看到下面海岸有一个白点,很像一个人站在海浪里,突然觉得那也许会是李锰,也许他会像绿毛水怪一样和我说点什么,而别人都看不见他。

晚上想起很多那时候的事。那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其实面试也是非常随意的,但是被录取的时候感到受宠若惊。我和Z,是我先找到了工作。那是一个家居杂志社,其实只是一个刚成立的杂志社,是整个公司的一小部分。我们被录取的都几乎是刚毕业的几个学生。公司在苏州街,而我们住在望京,每天都要绕北京城一大圈才能到上班的地方。下班的时候坐公交车,总是特别挤,每次刚开出站,就会遇到一个漫长的红灯,由于车停着,没有风,人又很多,就会有几分钟简直热得快要窒息。每天这个时刻总是让我特别难受。每天回家都要花一个多小时,7点多才到家,也许是我所有上班里在路上耗时最长的。

后来Z也找到了工作,居然就在我们公司的街对面,是一家图书公司,觉得真是太神奇了。而我刚上班的时候并不顺利,我写不出稿子,由于实在没有实感,每次写出来的稿子都像是中学命题作文。我看到同样是刚毕业的同事,已经开始适应工作的节奏,写出了领导满意的稿子,而我还是始终在苦苦挣扎。

因为是家居杂志,我们常常以市场调查为借口,一起出去逛宜家,逛家居店,这时候也是最开心的。平时上班休息的时候,我们会在天台聊天。我记得小丛有一次在讲,怎么才能在最快的时间喝掉一瓶啤酒。那时候我们的公司在高层,电梯很挤,每次上楼下楼都要花费很长时间,我试想如果上班期间有人叫我下去拿东西,我也是万万不会愿意的。

周末他们也来我们家,李锰拍了一些松鼠的照片,我还记得有一张是松鼠和她的铃铛球一起。有时候喝多了,他们就留在我们过道里的床上过夜。那时我们住在望京的口上,有一段土路进去,春天沙尘暴的时候,走这一小段路就会很艰难。后来我再去望京找设计师的时候,这段土路已经改建成柏油马路了,我甚至都认不出当年的小区在哪里。

小区里有一家餐馆,我很喜欢他们的土豆丝。他们会用很多野山椒炒土豆丝,很辣,但是很好吃。现在我炒土豆丝的时候还会用野山椒,就这样默默的记挂着这个味道这么长时间,并不是刻意为之。晚上门外会有一个烧烤摊,Z经常去买烧烤,说烧烤的大姐对他很好,在等的时候还会聊一会儿天。那时候我们都是刚开始工作,很多事情我都应付不来,当然,现在依然有很多事我是应付不来的。晚上被领导带着去“采访”,其实就是去找熟人喝酒聊天,好歹强行摆脱了他们回来,打车打到望京口上,看到计价器已经上了30元,就坐不住了,提前下车,自己走着土路回去。沙尘暴的时候也会为了这点钱,在漫天风沙里走着这段路回去。有一次ansi来找我们玩,坐摩的到这条路上,还翻车了。

后来我第一个被“开除”了。我其实觉得很自卑,觉得自己工作能力很差,没办法适应。有时候还会跟着他们一起去逛家居店,他们也当做我好像没有走一样。看招聘信息,有一家做教辅的图书公司就在我家门口的位置,去面试的时候,看到月薪才不到1500,就连好好说话的心情都没有了。

那时候松鼠和柚子都很年轻,也很活泼。我们搬走的时候,房东交接那天叫了一个保洁来打扫卫生,一边打扫一边抱怨猫毛多。我觉得很难面对,就到小区院子里待着想等他们早点弄完,就可以结束这件事。那时候到现在,一切都变了,人和事都不再,只有松鼠和柚子还在。将来松鼠和柚子也终将离开我,那时就真的一点痕迹也找不回来了。

荒野

看一个剧,讲一个萧条的爵士乐酒吧,如何在死亡的威胁下,继续维持着。其实现在有压力的剧我都不太看得下去,看到主人公把所有的危险和压力都放在自己身上,又不得不解决周围所有人的痛苦,我自己也觉得无法放松。但他们坚持玩音乐的剧情支撑着我。在这样的压力下,还能继续写音乐,继续演奏,我是做不到的。音乐是他们心灵的净土。那什么又是我的净土呢?

我甚至不能说自己在继续写作。我默默的写着文字,但没有给任何人看,因为我觉得这不算真正的文字。我只不过在过去的惯性里写着,那不是真的,不值一提,那也没有给我带来真正的慰藉。

今天我总算看见了自己。我看见自己从小时候到现在,在现实中,在梦境中,总是在那里呼喊。疯狂的呼喊,歇斯底里的呼喊,以命相搏,但是没有人在意。他们转过头,他们一脸漠然的看着我,他们无动于衷。也许他们是无法面对,并不知道怎样才能让我停下来。他们不是没有说话,但那不是我想要的回应。那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回应?怎样才能让我停下来,怎样才能让我停止做那样的梦?我自己都不能确切的知道。

我一直站在荒野上,我希望有人看见我,真正的转向我,关注我,理解我,但是我没有等到。也许是我的怯懦让我失去了机会。我会不会没能解开这个答案就死去?会不会没能活透彻,没能放下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这样想的时候觉得很不甘心,但也许人人都是在这种不甘心下就结束了。不管怎样,终究会有结束,不是吗?

我困在这座岛上。爱也在绑架我。我想起以前吵架的时候去IOP家,现在不再有那样的去处,也不再有那样的时间,也不再有人能让我暂时忘记这一切了。

广州

本来年后带着一大家子来广州,是为了给骨头做髌骨手术的。年前检查出它先天髌骨脱位,两条腿都要手术,我问了好几个医生,最后决定来广州找这方面更权威的医生做。想到手术后的疼痛和漫长的恢复,我还为此难过了很久。结果真的来了以后,医生检查后说他的程度不到三级,不用手术……于是就变成了我们全家来广州的旅游了。

没想到第一次带着猫狗的长途旅行竟然是来广州。最焦虑的是骨头,他对在新环境生活表现出很大的不适应,第一天晚上,就连我们进房间都会哼唧,动辄来回走动。从第二天开始,每天都会变得更淡定一点,但仍然无法克服我们把他留在家里出门这件事,我们走了以后他总要哼唧几分钟,并且什么食物也不肯吃。

松鼠和柚子来了以后,每天食欲特别好,松鼠也不吐了,给多少吃多少,也不剩饭,不知道到底是探索新环境消耗太大,还是别的原因。总之她们没有表现出压力过大的样子,特别是柚子,坐车和到家都适应的很好,非常出乎我的意料。

上次来广州是小谢还在广州的时候,这次来也和小谢聊天,告诉她我们去了哪里。带着松鼠柚子去了上次没能进去的圣心教堂,这次我进去了,当然,猫是不能进入室内的。彩绘玻璃非常美,人能想出这样的设计,加上宏伟的空间,高大的穹顶,让人迅速进入宗教氛围中。建筑能对精神产生这么巨大的效果,也是一种奇迹。

推着松鼠柚子的推车逛了老城区,上次来的时候也经过这样的老城区。导致我以为广州就是这样破旧的样子,不禁有点泄气。虽然老城区也有它的生命力,但我这种以秩序和整洁为安全依托的人,总不免感到混乱和焦虑。

昨天和今天都去了广州塔附近,总算看见了广州作为一线城市的面貌。高楼大厦,广场,灯光极其明亮的江边街道,夜风,这些都让我想起新加坡。白天坐地铁,看见那些在地铁上打盹和看书、看手机的人们,无论到哪个城市,我都会被这种本地人的面貌所吸引。他们呈现出由于特别熟悉周围环境而显露的漫不经心,甚至是倦怠,这种像鱼入水中的熟练表情,和整个城市融为一体。无论这个城市是美丽还是脏乱,他们似乎都已经熟视无睹,完全融入其中了。看一个人的表情,就能分辨他是本地居民还是外来人。南方城市的人们,就算再忙,步伐里似乎也带着一丝慵懒,也许是炎热的夏日和温和的冬天带来的性格特点。在博物馆、图书馆、广场上,看见穿着阔腿裤或长裙的美丽的身影,这些才是城市最有生命力的部分。

作为一个在各种规模的城市里都待过的人,对于大城市,我有着一种安全感,同时也感到恐惧。我能自信的在地铁路线里穿梭,大城市各方面的便利让我减轻恐慌,光亮宽敞的商场提供了所有的必需品。但我看到那些高楼中的格子间,感到那种日以继夜工作的烦累,无休无止的加班,疲惫的回家夜晚,花费越来越多以减轻压力的日子,这一切都依然留在我的记忆里。你去的地方越多,你就越难以满意,似乎想把每个城市的优点拼接在一起。最终,哪里都不再是家,哪里也都勉强成为了家。

晚上睡前和早饭时看老王的小说,也感到他那种在大城市中的绝望,努力在绝望中挖掘一点光亮的心情,但这种光亮并不能剖开葫芦,改变生活的进程。画地为牢的感觉。不知道他能不能有一天抛弃这些桎梏,让自己的真身也披上翅膀,从画面里飞出来。

不是书评的书评

也许是为了缓解我的工作焦虑,我开始看《那不勒斯四部曲》,但是每次我在看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就怀着一种烦躁的心情,我一边感到巨大的烦躁,一边不停的以飞快的速度往下看,一边庆幸这本书的厚度,一边又似乎急于到达最后的终点。

在这中间产生的混乱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今天我坐在屋里,外面下雨,开始降温,我不舒服,但我持续的看书。松鼠在我的腿和热水袋之间找不到她的位置,最后她妥协了,趴在我身边。我感到似乎只有她,不是我的感情的拖累。我们有那种深刻的情感联系,但她又不会让我感到自己陷入了责任和负担之中。骨头更像小说里那些孩子,他让你有强烈的感情,但又在把你的生活拖入无望的循环之中,在这其中,我为自己要付出的精力,要保持的健康的精神而感到无法承受,也为我无法改变的生活模式,而感到无法承受。

也许我的烦躁是因为埃莱娜和我太像。那个从小就漂亮、柔顺的女孩,在别人眼中显得优秀、可爱,但自己却从来没有这么认为。我觉得自己并不好看,也不聪明,自己只是勤奋,或者说掌握了一种学习的技巧,但这不代表我有天赋,有才能,有伟大的想象力和思考能力。我只是一个匠人。而那些赞扬我的人,他们要不就是太平庸,要不就是只是在说一种表面的话,而内心并不在意我。

我曾经也有这样一个很好的女朋友,我觉得她比我漂亮,比我聪明,并且受到所有男性的关注。她没有我的成绩好,但这根本不重要。而现在,我周围的女性朋友们,就算她们没有安稳的生活,就算她们没有工作,或者没有稳定的感情生活,我依然觉得,她们每一个都比我强大,她们都有独特的个性和才能,而我只是从每一个生活版块里截取了一个片段,让自己处于一种表面的平衡之中。我不敢打破这种平衡,所以我注定只是一个平庸的人,也许即便我打破平衡,我也只是一个拥有愤怒和决心的人,但因为我的内在是那么平庸,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埃莱娜反复的折腾自己的生活,有时候她很积极的参与社会活动,有时候她沉浸于家庭事务,有时候她以为抓到了自己想要的,下一分钟又发现自己依然空空如也。也许这也是我在阅读时如此烦躁的原因。我好像想要抓住她的手,推动她去代表我大喊大叫,去掉自己身上那些卑微,那些附庸,那些谄媚和顺从,想要找到真实的自我。我们在自己的人生中反反复复的折腾,我们有时候变得那么感情热烈,有时候又那么麻木,有时候依赖于人,有时候依赖于爱好,有时候依赖于某种事物,有时候狂热的消费,有时候又失去了欲望……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文化艺术、政治、思想,这些又都是为了什么?我想要在这一切里寻找的,我不懂装懂的,又都是什么?

这一切,我觉得,都是为了找到真实的自我。那个“我”在某个地方,想要发出声音,我找不到它的声音。我想要把“我”的声音发出来,我想要用最真实的,最贴切的话语,讲出它要说的,它感受到的,它想要的。但我似乎又担心它其实根本就不存在,或者真实的它只是一切平庸琐碎的集合。我想到我开发出的各种爱好,我想到其实我每次去陌生的城市上课我都怀着的恐惧,我假装在老师舒适漂亮的家里寻求一个安全岛屿,假装我下课后要面对的陌生城市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我假装那些破败和混乱带给我的不安不存在。我想到其实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安全感是如此之少,我总是要给自己编制很多谎言才能避免我面对赤裸裸的真相。生存是如此艰难,似乎每做一个动作,我都感到是在虚空中划水,每一次的划水都提醒了我虚空的存在,我的脑海里呈现出一个只剩下尘埃的星球,那里除了尘埃什么都没有,我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在绝望徒劳的做出划水的动作,在凝固的物质里试图向前一小步,而向前向后,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我究竟在干什么,我想要什么,我还能得到什么?我其实从来都不知道。我只是不能忍受不动,但也不能忍受动,因为一切都没有意义,一切都是徒劳。我也不知道我这些话能对谁说,我在内心搜寻了一遍,谁适合听我说这番话,我没有找到。我也不知道对谁说出这番话能产生什么改变和影响。我只想把它们说出来,如此而已。

我的内心有一种爆破的冲动,就像埃莱娜,我想要让我经营和维护的一切,都化为乌有,我想从这一切里出去,但我不知道在废墟上还能重建起什么,也不知道我想要重建什么?而我想摧毁的一切,又是我爱的,牵挂的,给我安全的,也是我非常害怕失去的。这就是我,也可能是埃莱娜,和每一个我们这样的人时刻感到的痛苦,也许是我们一辈子寻求,然后又带到天堂或地狱里去的挣扎,永远得不到解决。

每一次我开始写一个书评,我好像就会陷入一种结构之中,或者一种莫名的说话方式里。我觉得我开始滔滔不绝的说,但那都是废话,都是精巧的有某种逻辑的废话,而真正激荡我的东西,在我写的过程中就消失了。那种力量,也许只要一碰,就会化为粉末。这篇文字,没有任何结构,我只想在我开始变得空洞之前,及时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