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

在四十岁的这个整数上,我都经历了什么?

5月柚子走了。7月去上海递签,然后去北京,这样出去了一周。见到的朋友都和我计算,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哪一年,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我觉得大家的样子都没怎么变,有时心里默默的想,到了哪一次见面,会惊觉彼此已不复当年呢?回来周日收到了返回的护照,拿到了去法国的签证。今天带松鼠去医院,她已经一周多不肯主动进食了,查了肾脏指标,急性肾衰竭,有的指标已经没有数字了。

又一个台风马上要登陆,没有被台湾和菲律宾挡住,人人都说,这可能是又一个莫兰蒂。莫兰蒂那一年,我收养骨头的那一年。我不知道松鼠这几天每天去医院会不会被台风阻挡,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像医生所说突然就恶化。一切就像依然在海面上漂浮的台风那样,深不可测。

大概十年前,我要从北京来厦门的时候,我总想起悬崖。我觉得那次迁移就仿佛把还在学飞的小鸟一脚踢下悬崖,要么它摔死了,要么它就飞起来了。现在回头看,不管以怎样难看的姿势,曲折的方式,我最终还是歪歪扭扭的飞了起来,没有粉身碎骨。现在我又站在新的悬崖上了,过去的一切就像碎裂的鳞甲那样纷纷脱落,我过去的身影,过去的朋友们,过去生活的轨迹,以及始终伴随着我过去一切的松鼠和柚子。当我们终于走到这里的时候,她们是不是觉得,已经尽了自己一生的努力了呢?

失去是怎么回事,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也是刚刚开始知道。继续走下去,我们每一个互相关切的生命,也只能彼此相送到某一个点。刚才坐着,听夏目漱石《三四郎》的有声书,里面讲的是一群年轻人,他们美丽的生命才刚刚展开。死亡对他们来说还那么遥远。我想到夏目漱石更晚的作品,生命的鲜艳的色彩慢慢淡了下去,想到他常常面临的病痛,想到我作为一个中年人,一个也许已经走过自己生命一半的人,在前路深邃的入口,这样徘徊不定,这样反复的痛苦,这样试图获得某种觉悟。

霸凌

看剧的时候回想起自己上小学时被霸凌的经历。剧里有句话说:“那时候,有时候像极昼,有时候像极夜。”也许更合适的说法是,那段时间就像逼供时永不熄灭的刺眼的灯光,你始终暴露在这种灯光下,时间的流逝仿佛已经消失,瞬间停滞成为永恒,痛苦好像将永远这样持续下去,无休无止……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从外地转学回到了出生地。因为是插班,所以父母也是费了点劲,找了点关系,才能让我进入一所重点小学。我记得去学校的第一天,楼梯的墙壁上都铺着绿色的瓷砖,我在校长办公室接受一个小小的测试。在等待的时候,他们给我一本书消磨时间,那本书是关于熊猫的,我在这一点时间里读到熊猫这种看似温柔可爱的动物其实是从食肉动物发展成食草动物的,同时它们依然保留了凶猛的本能,一些游客因为太靠近它们而被攻击致残……

也因为是插班,所以班上已经没有其他的空位,唯一的空位是最后一排,一个被老师认定为非常顽劣,不适合和别人做同桌的男生的旁边。那时候老师总是把最顽劣的学生放在最后面,但为了平衡教室后方的危机,又把成绩最优秀的班长安排在倒数第二排,这些顽劣学生的中间,来起到一种制衡的作用。我的同桌,隔壁桌,前排,都是几乎被老师“舍弃”的学生,班长坐在我的正前方,他眉目清秀,写一手全班第一的好字,成绩当然也是名列前茅的。

在转学之前,我也是成绩优秀而活跃的学生,在整个三年级期间,得到了老师和同学的关注和宠爱,但回到这个天色阴郁的城市后,我的噩梦就开始了。我的成绩依然不是问题,我也依然记得这里的方言,但我所处的位置很不利。我的同桌在考试时公然要求抄我的考卷,这让我非常震惊,我不理解他为什么可以不劳而获,而且老师也并不特意干涉。开始我拒绝,而后他们开始了对我的孤立。即便后来隔壁桌的女生换成我的同桌,情况也没有任何好转。

虽然我没有受到身体上的威胁,但渐渐的全班同学都不和我亲近了,我和另外两个同样被排挤的女生一起,组成了能一起玩的小团体,但我常常感到,我们只是被迫结为一个团体的。课间休息后我回到教室,会发现自己的书包被扔在地上,我在劳动课上精心完成的手工作品被扯坏,我的钢笔笔尖被折断……在任何需要两两分组的活动里,我可能面临没有人愿意和我分为一组的情况,而到了圣诞节和新年,大家流行互相赠送明信片的时候,我只收到了一张明信片,是一个当班委的女生送的,她之所以送我明信片,只是为了表达自己不被任何人胁迫的独立个性。有一次快放学的时候,也许是在打扫卫生的时候,我同桌对我说,我为什么要转学来这里,抢夺他们去重点中学的名额……

那老师们、家长们又在干什么呢?我还记得有一次数学老师在一个私下的场合对我说,如果我的同桌想抄我的考卷,就让他抄吧,这样他会对我好一点,不再欺负我……而我妈编织了一个毛线笔套,让我在课间离开书桌时,把钢笔放在里面,这样就不会有人故意损坏它……班长虽然坐在我前面,并且对很多我被霸凌的情况都很清楚,他也只是保持温和的旁观者的角色,对我温和的说话,但也并不和我走的很近。

因此,这种霸凌是无法被制止,也无法改变的。很多年后,我屡次回想当时的情景,都感到这种状况是绝望的。对父母来说,他们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我送入这所学校,他们觉得自己没有能力让我转学去别的学校,也许是因为这样,他们对我的困境选择视而不见。而老师为了摆脱顽劣学生的影响,也宁愿把羊送入虎口。但即便不是这样,难道老师的影响力和控制力能到达学校生活的所有角落吗?在那些成年人不在场的场合,霸凌依然会继续发生,还可能因为别人的干涉而变得更恶劣,演变成更可怕的报复。

当我上中学后,那时的我每次回忆起那段经历,都对自己不反抗的忍耐态度感到惊讶。在我重回当年的想象中,我一次次演练着掀翻桌子,离开学校的愤怒和反抗,如果当时我真的那么做了,也可能就改变了局面,但也可能将自己推入更深的深渊,我不知道。当我们作为成年人探讨校园霸凌问题时,我也依然感到绝望无助,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那些痛苦的,在极夜中的孩子们。除了彻底离开那所学校,我想不到其他的解决方案,但离开对很多家长来说,也许是无法承受的。

大学快毕业的那一年,我去了一次小学同学聚会,又看到了当年霸凌过我的那些人,班长也在。他们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当年做过什么,恭维说没想到我长大后变得这么漂亮。回去的时候班长骑自行车载我,他似乎也变得话更多,对我更关注起来。记忆也许从他们心里消失了,但它依然如磐石般堵在我心头,即便在差不多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会想到每天早上坐在我爸自行车后座去学校的路上,我怀着怎样的入地狱般阴沉的心情。有谁能告诉我,在那种隐秘的,无法被惩罚的恶之下,我们到底能做些什么,才能从刺眼的灯光下逃离?

生日

今年的生日本来是一个有一点意义的数字,但今年就觉得特别提不起劲来。也许是阳完了以后的萎靡情绪一直延伸下来,更多是面对三年到如今的境况,感觉自己已经接近失语,对已经过去和正在发生的,都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还能怎么想。当然,没有经历过痛苦的人们是很健忘的,回忆如果没有维系在具体的事物上,很快就会像烟一样消散,甚至让人怀疑这是否只是一场幻梦,而它本来应该给人们留下的,坚实而有力的部分,就这么轻易的被抹去了。

当然,今天还是照例穿上新衣服去吃晚饭,喝咖啡,享受一会儿光鲜亮丽的个人生活。但在回来的路上,坐在车里,还是想到过去的一年中各种生生死死的事。虽然我认为,过去的每一件事,无论当时给我怎样的感受,都在造就之后的我,正是那些过往的经纬不断编织出我未来的方向,所以过去的所有都是无需后悔的,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愿意再回到我混乱的青春,就像前不久在一本书里读到的,儿童画家岩崎知弘在年过五旬之后写下的一段话:

回想起来,年轻时的岁月可悲而浅薄……我付出了二十多年脚踏实地的努力,才敢说“自己好歹比当年强了些”。我屡战屡败,流尽冷汗,好不容易才稍微懂了点事。事到如今,我又岂能回到过去?

虽然这具皮囊越来越不经用,也可能越来越失去美感,但岁月换来的内心的转变,才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弃的。这也是我现在的想法,虽然只是比当年“强了一些”,但就这么一点,也是在混乱中奔走呼喊了那么久才获得的,如今我只想向自己的恐惧和软弱再迈进一步,也向自己还未穷尽的好奇心再迈进一步。

看历史故事或者历史人物传记的时候,总是会情不自禁的算一下他的年龄,然后代入到自己身上想:要是我是他,那我也就只剩下十几年的时间了,或者要是我是他,我已经埋在青草之下,没有机会再琢磨我的人生了。有时很想获得一次“上帝视角”,看看自己还剩下多少年可以折腾,但恐怕这种对天机的窥探本身,就会改变我的命运之轮,那还是只能无知无觉的继续往前走下去吧。

爷爷

今天中午我妈在微信里说,爷爷发烧几天了,之前烧到39度,后来又退到37,他在养老院的医院里,养老院不让他们进去探视,但又想让他们给爷爷转院。外面的医院都满了,连救护车都很难叫到,转院是不可能的。我问他们给爷爷测核酸或者抗原了吗?她说医院统一都不给做……我又问爷爷有没有引起其他问题,她说没有。说爷爷不配合治疗,开始不肯吃药,后来好歹说服了他吃药,他又不愿意吸氧,也不愿意用纸尿裤,但自己起来上厕所又站不起来。因为爷爷听力不好,打电话也没用,我妈只能发微信,让护工给他看,沟通很不顺畅。晚一点又说,养老院跟领导申请了,他们可以去看了,他们想明天打车去,尽量避免被感染。

到了下午,我妈突然说,医院说爷爷不太好了,让他们现在就去,他们已经在路上了。当时我也正要去医院看病,等我正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我妈发微信说,爷爷已经走了,他们到了也没赶上。

我妈发了一张爷爷躺在病床上的照片,旁边的仪器屏幕上呈现出好几条直线。我看着这张照片,并没有产生多少实感,在这之前我正想着,如果爷爷走了,那我们之间的联系就断开了,而这张照片,这个身体,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爷爷其实是我外公,但他不让我们叫他们外公外婆,说有个“外”字显得不亲近,所以我和表弟就都叫爷爷、婆婆。他们有三个孩子,我妈是老大,还有我姨和我舅。但其实他们并不是喜欢小孩的人,我妈和我姨也曾经回忆过小时候被放在别人家,爷爷婆婆自己跑去看电影的情景。在我和表弟小时候,每次去爷爷家,我是那个老老实实坐着看书画画的乖小孩,但我表弟就比较调皮,所以我妈说,我表弟一去,爷爷婆婆就会叫把他带下去玩……我舅很晚才有孩子,所以表妹比我小15岁,他们一直在国外。我记得她第一次回国来,是刚会走路,说一点话的时候,爷爷婆婆带着她也依然是看新闻联播,看天气预报,为了不让她乱翻东西,他们甚至把柜子门都锁上了……

但即便如此,他们依然生了三个孩子,依然会在家族群里转发我表弟的孩子的照片和视频,因为一个人结婚、生子,并且喜爱和抚育孩子,对爷爷婆婆来说,是一种理想生活的范本,他们一生所做的,就是接近这个范本,并认为自己已经成为了其中的理想人物。

当我写下上面一段时,我觉得我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把他们两个人混为一谈了。婆婆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想过一种怎样的生活,她对过往有怎样的真实的心情,随着她老年痴呆越发严重,几乎完全失去意识,这已经成为了一个无解的谜。她是没有声音的,她就像千万消失在时代背景中的女性一样,没能勾勒出自己的轮廓,没能发出自己的声音,一切都以爷爷的代言为准,爷爷总是说“我们想……”“我们不想……”但那真的是婆婆的意愿吗?我们已经无法知道了。就连她开始出现老年痴呆症状后,爷爷坚持以那种非常有规律,但没有多少头脑刺激的方式规划他们的作息和生活,似乎这也是她无法选择的。

爷爷是一个非常坚定的共产党员,这是他一生的信仰。他认为一个共产党员就应该勤俭节约,所以他总是把我妈他们送的新衣服放起来,自己穿着破洞的背心,把新的碗碟、被子都收起来,只用缺口的破旧的碗。在他刚进养老院不久的时候,就写下了遗嘱,而里面并无遗产分配之类的重大决定,主要是为了强调,不要给他们买新东西,不要浪费的决议。

我还在上大学的时候,爷爷写了一篇回忆录,他还让人打印出来,拿给我看。我第一时间就翻找到他们结婚前的那段,想看看八卦,结果当然是让我失望的。里面除了像政治思想汇报一样的文字以外,没有一丝个人情感的流露,包括写到孩子们陆续出生,也全都是“又红又专”的文字表述。他最私人的情感流露,也许只存在于那些最无关紧要的部分,比如什么菜是他喜欢吃的……

他在这个为自己打造的壳里生活了一辈子。他相信和配合政府做出的一切决定,即便他在这疫情三年中,几乎没有出过养老院,别人也很少能去探望他,至于他的朋友们,就更没有机会见到了。但他始终是一致的,他相信这一切,他也做好了准备为这种信仰而去服从,去牺牲自己,即便他预先知道自己会这样死去,我觉得他也会完全同意。在这一点上,虽然我和他的想法不同,但他至少保持了自我的和谐一致,不像有些人,当自己高喊着拥护的法则的代价落在自己身上时,就马上转变态度。爷爷因为这个代价而死去了,但他承受了自己所相信的带来的后果,在这一点上,我是敬佩他的,在这一点上,他也许也以自己认可的方式度过了“幸福的”一生吧。但在这个他精心打造的壳里面,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有怎样的情感,也许他自己也未能探究一二。

那我能回忆并怀念的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我能想到他说的最不“官方”的话,是几年前我妈说,爷爷一直不知道我的职业是什么,他总觉得我每天都在玩猫玩狗,让我妈转告我不要只知道和动物玩……想到这里,觉得爷爷也有些天真可爱,他到最后也不知道我到底在做什么,到最后他也不知道我正在努力离开这个国家,离开他相信和热爱的一切。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死去,在这个国家,甚至不能算在“因新冠而死亡”的数据之中。

共情

我的工作是很需要共情的,因为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在教一个宠物主人如何去理解和改变他的宠物。这意味着,宠物主人首先要能站在动物的立场上,从他的视角去重新看待日常生活中的事件,理解动物自身的想法和情感,才能在一个有共识的基础上去做训练。因此,我会经常给主人举一些人类世界里的例子,比如说,你的猫咪每天在家的无聊生活,就像是你在一个空荡荡的屋子里,没有适合你的物品,没有电视、电脑、手机、书,没有任何玩具,也没有办法外出和社交,那你会不会产生压力呢?在遇到其他事情的时候,我也常常说,如果你是这个人,你会怎么想,怎么做呢?我觉得这就是最朴素的一种产生共情的方式。

但在这三年里,我感到共情这种东西,在越来越多的人们中间消失了。有时我甚至厌倦了说,如果你也是……这个句型。对我来说,并不需要把对象完全对等的置换成和自己相关的那个对象,才能产生共情,人类是有想象力的!有一次下大雨,我和朋友正好带着白兰(我的猫)在外面吃饭,我们只能推着他的车站在一个小吃店的屋檐下躲雨。但雨实在太大了,即便贴紧门口的位置也会淋湿,我们就把推车推进了小吃店里,为此还专门买了饮料坐下来喝。那是一个小隔间,里面当时只有老板娘和她的小女儿,刚进去的时候,小朋友看到有猫,就说:“好可爱的小猫咪啊!”老板娘说,这里不能带猫,有味道。我说,猫在推车里没有出来,而且雨确实太大了。老板娘说,那你把猫放在外面,你坐在里面。我说,我不可能把他一个人放在外面淋雨的。老板娘说:“你说一个人?你把他当成人?”我顿时就火了,我们在店门口吵了一架。

当时我的感受是,我可以理解有人不喜欢动物,我也不要求所有人和我一样把自己的宠物看做家人,但如果你是一个孩子的父母,你难道不能以这样的同理心,对一个视自己的宠物为家人的人产生共情,理解他不能和自己的宠物分开的心情吗?如果我看到一个人抱着石头来躲雨,我也能以自己对待珍惜之物的心情对他产生共情,即便我并不喜欢石头。但越来越多的人,只能对完全和自己一样的事物产生共情,任何一点差异都会让他们失去同情心和同理心。也许这时我应该说,如果是你和女儿一起躲雨,你会让她站在外面淋雨,而自己在屋里待着吗?但我已经厌倦了这种句式,也厌倦了需要在每一件事上通过这种方式才能激发一点感情的人们。

在这三年里,有多少事情是能让不同的人们之间产生共情的?那些失去亲人的人,那些失去宠物的人,那些和自己的孩子分隔却无法响应他们哭声的人,那些在恶劣环境里感到绝望的人……但是有多少人在为他们而痛苦,为他们而哭泣,为他们而努力寻求改变?另一方面,他们对别人的攻击总是以这样的句式开始:你家里没有老人,你不懂……你没有孩子,所以你就没有资格说什么……

今天在咖啡馆里读阿伦特,看到她讲到康德关于“共同感”的观点时,我突然明白了。我把一些段落简短的摘录在下面:

“对于这个问题,即‘当一个人在根据他的私人感觉思考一个对象时,他何以能够根据一种共同感做出判断’,康德会回答说,人们之间的共同体产生了一种共同感。共同感的合法性产生于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在这些限制下,我们就可以说,我越是能够在自己的思想中考虑他人的立场,并因此越是在自己的判断中考虑他人的立场,那么我的判断就越具有代表性。这种判断的有效性就既不是客观性和普遍性,也不是基于个人幻想的主观性,而是主体间性或典范性。这种只有通过想象才可能的典范性思想要求某种牺牲。康德说,‘可以说,为了他人,我们必须放弃自己。’”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无法产生共情,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感觉能力太迟钝,更多是因为自我中心。产生共情需要两个前提,第一,人和人之间有互相交流的愿望,有获得别人认可的愿望。第二,必须放弃一部分自我,才能站在他人的立场上看待事物。而那些无法产生共情的人们,他们所关心的唯有自己,他们表面上滔滔不绝,其实内心并未向任何人打开,也并不想获得任何交流。他们看似渴求别人的认可,其实只是希望别人按照自己想要的答案说话,按照自己营造的形象来评价自己。一个人如果在恶劣的或资源缺乏的外部环境中成长、生活,就有可能成为一个只会紧紧抱住自己的人,因为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光热可以分给别人了,能抢到让自己生存下去的这一点起码的资源,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时,交流、认可这些因素,也只是一种可以抛弃的奢侈品。但在固守的城墙内,粮食只会越来越少,最终所有臣民都会死于饥饿。

也许那些关上内心大门的人们觉得,自己唯有以这种方式才能保持内心的安宁,才能生存下去,而能够共情的人则不得不面对大量的痛苦和冲击。我承认我一直在经历巨大的痛苦,但也因为有共情的能力,有时我感到,我是在和这个世界共同呼吸,共同经历着一种复杂的命运。而那些固守城池的人们,只能做他们小小王国里,唯一的、绝对孤独的君主。

童年琐事

看张爱玲写自己幼年时候的事,也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些事来了。有一段时间尝试回忆童年的情景,但似乎依然没能和那些记忆拉开足够的距离,总是没办法按照自己的心意重新描述,也可能是野心太大了,干脆想起什么碎片,就随意的写下来好了。

小时候的我是什么样子呢?我自己也没法准确的照见过去镜中的自己,我只能从一些有些模糊的旧照片里寻觅。总是懵懵懂懂的样子,有点脆弱,要么是扎着两个瘦弱的小辫子,要么是被我妈图方便哄骗去剪的齐整的短发。听我妈说,舅舅总说我太瘦弱了,拉着我的手都怕扯断了,也听说第一次去新加坡的时候,爷爷说,这孩子这么容易哭,可怎么办呢?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个爱哭的孩子,因为每次哭,我爸总是会怒吼着让我停下来,但是猛烈的抽泣很难戛然而止,就像指挥在空中画一个有力的结束手势那样,而这余波又引来新的怒吼,总是让我越来越恐惧。

但我记得有一件事总是会让我哭,父母甚至把这件事当做一个笑话,或者一个按下开关就可以戏弄我的方式来把玩。那是去新加坡的时候,我曾经在一个模型后面拍了照,是一个小女孩被狗叼着裤子扯掉了,她的脸的部分是一个窟窿,于是我把脸凑在那个窟窿里拍了一张照。回国以后,每次有客人来,想看我们在新加坡的照片,看到这张时我总要着急的申辩,说那个孩子不是我,大家都装作不信的样子,我越来越着急,最后每次有人看到那张照片我都会哭起来。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那种无法自证清白的痛苦,每次都来啃噬我的心。但我不明白大人们为何那么残忍,让一个那么小的孩子经受这种痛苦,虽然这种痛苦在往后的生活中是少不了的,但过早的体验也许让我丧失了应有的安全感。

小孩大概和其他动物也是一样的,开心的事记忆并不那么深刻,但恐惧和痛苦的事却始终印象深刻。比如小时候练钢琴,我爸不知是发明了什么诡异的逻辑,总是时不时会问我一个相同的乐理问题。现在想来已经记不清这个问题具体是什么了,依稀记得和渐强渐弱的过程有关,但是那个问题非常诡异,每次被问到我都不知道如何回答,然后就会引起我爸的怒气,一个平静的夜晚就这么结束了,最终他可能告诉了我他认为的正确答案,也可能根本就没说。我只记得下一次被问到时的那种恐慌,就好像一切记忆都化为乌有,这么重要的答案我为什么竟然没记住呢?我自问。但下一次,再下一次,就像在噩梦中那样,我依然记不住这个关键的答案……

我们搬到海南的那几年,应该是我最开心的时间。小学的功课相对简单,没有太多压力,我也过的比较自由。我还记得晚上给花浇水的时候,我把巨大的铁桶拎到阳台上,浇水时能闻到夜晚花朵的香气。因为学校离家很近,五分钟就能走到,爸妈中午休息时间不够,就不回来,让我自己用微波炉热饭菜吃。于是整个中午时间就都是我的。回家后先要练琴,如果不练,爸妈可能会向邻居打听有没有听见我的琴声,但邻居是不会判断我弹的怎么样的,所以我可以一边漫不经心的把手指放在琴键上,一边看电视。也可以不午休继续看电视。但我又担心要是爸妈因为什么急事突然回来了,会发现我没有午休,所以想了很多自认为机灵的对策。比如把电视的盖布依然盖着电视的后半部分,一旦听到开门声,就能马上跳起来把布盖上;还有每次开电视时记住原来的频道,最后关掉前再调回去。但只要摸一摸电视,就能识破我的小伎俩,这我却没有想到。至于有没有被撞破过一次,我也忘记了。

寒暑假我总是待在家里,但只要能让我自己待着,我已经很满足了。通常一听见爸妈上班出门的关门声,我就马上起床,开始自己的游戏。我最喜欢的是用玻璃橱里的唐三彩的马和各种动物摆件,加上自己画和剪下来的小纸人,上演我自己编的故事,故事情节大多很无聊,但我对这个微缩的世界很着迷,那是一个只属于我的,不会被外力破坏的小世界。我也会看书,看电视。我们家临着一条小街道,街对面是一家音像店,他们成天用很大的音量播放各种流行歌曲,像《星星点灯》、《酒干倘卖无》……有些粤语歌我始终没听懂歌词,但它们就那样一遍遍响起,就像每天徘徊在广场上的鸽群,直到我对它们每一只都了如指掌。

那时,我的家、我们所在的院子和学校,对我就像是整个世界。但当我几十年后出差再回到那里,看到我的小学同学依然住在那个院子里,看到他走出家门,看到我时就若无其事的说出我的名字,好像我依然是那个小学三年级的黄毛丫头。那时我的世界已经大了很多,而我看到他们依然原封不动的站在原地,似乎我们中间已经相隔了太多。我记得同院子的女同学有一只狼狗,还记得我离开时院子里火红的灯笼花,但这些都是真的吗?抑或只是我的梦呢?而那些更早的关于我的记忆,到底是真实的,还是我根据照片和父母的讲述构建出来的呢?那些快乐或委屈,也可能都是某种愿望虚构的脚本,但我所有的也只有这些了。

溺水

我不知道在哪里写下文字是安全的,在哪里我能忘记所有的禁忌和敏感词,从容而完整的使用这门语言,并让它以本来的字面意思传达我的意图。无论是用笔还是键盘,我的头脑已经被洗劫过了,我只能使用这间被洗劫过的屋子里剩下的可怜的材料,来组织我的语句。当语言变脏,世界也变得模糊不清,我们通过有色玻璃看到的外界,呈现出越来越疯狂和荒诞的面貌……

我几乎无法维系正常的生活和工作了。“专家认为不可能回到新冠以前的生活状态。”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们将以植物人的方式度过余生,请你们明白并接纳这一点吧!”是这个意思吗?我无法从内心驱逐愤怒和绝望的浪潮。自由是一个人的基本属性,并非食物和性,而是自由,精神的自由以及由此带来的自我选择的自由,生活和行为的自由。而我们现在拥有的自由,甚至不如一只狗。我总是和主人们说,设想如果你的狗是一个人,如果你天天关在逼仄的房间里,没有交流,没有喜欢的事情可以做,即便有一日三餐摆在你面前,你觉得会快乐吗?但现在我想,这个比喻可能已经不成立了。我们自己都得不到的东西,还怎么去给我们的宠物呢?

如果我的家不再是我和动物们的庇护所,如果每一天每一刻都要头顶悬着一把刀生活……

人和非人

看弗兰岑写的,关于患老年痴呆的父亲,病发直到去世的文章,他诚实的写下了自己的感受,有爱和同情的部分,也有不耐烦,渴望摆脱的部分。但最触动我的还是他引用的,父亲和母亲写给他的信。在那些信里,即便是他所谓不愿意向别人敞开心扉的父亲,也完全表露出自己的感情,而他母亲写的那些“抱怨”的信,和我们的母亲们的“抱怨”比起来,简直就是艺术品。最触动我的点在于,虽然他的父亲渐渐失去了意志,失去了自我,但他曾经确实是一个鲜活的“自我”,他留下一个真正个性化的,有鲜明的意志、思想和情感的形象,当这样的个体离去后,我们会给予真正的哀痛,就像D走的时候,我所感受到的那样。那是一种纯粹的悲痛,逝者的表情、声音,像流沙一般从我们手中落下,在灯下我们只看见空空的座椅。

但还有更多的丧失,对我来说,是让我感到不舒服的。外婆也已经进入了老年痴呆的最后阶段,她可能连妈妈也认不出来了。最近一次他们去养老院看她,妈妈说,她看到他们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但是我失去的是什么呢?我能回想起外婆的样子,以及她说话的声调,但留在我记忆中的她说过的话语,都仅仅是和当时的琐事有关的,比如前一天他们做了什么菜味道不错,或哪位亲戚来拜访了他们,而关于她自己的,无论是她的人生、她的婚姻、她的孩子们,还是她的爱好和喜怒哀乐,在我的记忆中,一句都没有留存下来。甚至让我描述她的性格,我也找不出一个形容词。我们相处的时日不算多,但在我小学刚从海南回成都的时候,也曾在外公外婆家住过一年左右,再加上各种周末和节假日的拜访,还有他们曾经来海南旅游并待过一小段时间,我记得外公会来学校接我并在路上给我讲头天晚上看的武侠片情节。在这所有的相处时间里,外婆始终就像一个剪影,她在做饭,她在收拾东西,她和我们一起拍过年的照片……如果说现在的她更像一株植物,那在我的印象中,她也从未以别的方式存在过。

几天前J的爷爷去世了。虽然他给我讲了他小时候爷爷的事,也讲了爷爷一生中重要的经历,但对我来说,我见到爷爷的时候,他可能已经是过往的影子了。我看到的是他住的,无法称作居所的房屋,他可以默默的坐着,打开电视就盯着屏幕,但很可能既没听见也没理解播放的剧情(他是文盲,所以字幕是看不懂的,而他的听力已经衰退,所以很可能也完全没有听见台词)。然后就是在他住院时去医院,看见他和其他人共享一个阴郁的空间,冷冷的荧光灯,即便在睡觉时也像在拷问谁一般不肯熄灭,狭窄的病床,只有两个抽屉容纳你所有的个人物品;一个帘子为你划分出可怜到没有的个人空间……然后就是他们在家族群里不断的发出的,几乎没有差别的,这样一个枯瘦的老人躺在床上(病床上、家里的床上、躺椅上)的视频,有时候他在呻吟,有时候他在哭,但更像是对于病痛和不适的一种机械的反应,而不是真正的意识的传达。无论在哪里,他都毫无舒适可言,但他就像一株受难的植物,只是发出微弱的反应,并且无人试图理解。

还有那些村里的亲戚们,他们在大冷天毫无顾忌的站在风里,干着活,看着葬礼上荒谬可怕的喜庆节目露出笑容……我无法分辨他们,他们虽然健康活跃,不停的说着话,但对我来说,他们丝毫感受不到自己所承受的,也丝毫没有个人情感需要表达。

还有那些更极端的情况。比如我想着老肖在监狱里,冷天,严酷的体力活,没有任何温暖和干净可言的境遇。还有那些被拐卖并长年监禁的妇女,经受了那么多虐待后,她们依然活着。这些带给我的不舒服,是同一种类型,那就是,当人进入非人的境遇中,他也就渐渐变成了非人。这些痛苦不是人能够承受的,而如果你无可奈何的承受了却又没有死去,没有崩溃的话,那你就变成了非人。你只是一株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存本能和感受的植物,因为如果你具备了人的情感和感受,你就会被压垮,会崩塌。我常常设想自己处于那样的境遇中,那是一种怎样的,在混沌中前行的感觉呢?一直在浓重的雾气中,无知无觉的前进,就像梦游那样?当我看着骨头、白兰,我都能感受到他们活跃的精神和敏锐的感官,但这样一种非人的状态,我却难以真正感知。这让我很不舒服。当这样一个人死去,我不知道要如何对待这种死亡,也许在外表的死亡之前很久,真正的死亡就已经在那里了,那么,还要怎样对待这最后的形式上的毁灭?那似乎反而是值得庆幸的,如果真有轮回的话,他也许能有机会重新脱离浓雾,在清晰明朗的阳光下待一会儿?

同时我四顾而看见有那么多非人的境遇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随时可能会掉进去,这让我非常恐惧。在这里,在这个国家,对于人的定义是不确切的,这就像进入了一个鬼魅的世界中。如果我失去了力量,如果我失去了健康或财产,我是不是立刻就要被迫变成一个鬼,一个影子?同时别人还不认为这对我是什么大不了的灾难?

弗兰岑引用的父亲的信里写道:

“每年这个时节都让我觉得难熬,那些送礼的事情令我不安,我是很想买礼物送人的,却缺乏买对东西的想象力。我担心买到尺寸不合、颜色不对或不被需要的东西,害人家得拿去退换……给你妈的礼物也很麻烦,她是那么多愁善感,如果没送好礼物,我会觉得受伤,但她可以自由使用我的活存户头。我曾叫她买点东西给自己,钱我出,这样圣诞过后她就可以说‘瞧我老公送了我什么!’,不会输给谁了。但她不愿参与这种诡计。所以这一整季我都很难过。”

这样笨拙得可爱的话语,确实是一个真正的人写下的,也是一个人的内心世界真实存在的证据。而这样的证据,在我们的世界里,是那么稀有,我提到的那些人们,哪怕曾经流露过片言只语,也能让我抛开恐惧,为他们感到纯粹的悲伤和惋惜了。

亲爱的朋友

周六开始,刮起了大风,这是我有生之年从没见过的台风,连着刮了四天,一滴雨也没下。周日下午我听说,你走了。在8号的清晨,从那么高的地方……除了两周前同学会视频里见过一次,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你了,但是当这个名字提起来,我的脑海里就马上鲜明的响起你的声音,你脸上的生动的表情,你直率的响亮的一连串笑声,好像从初一到现在,这些特征都从未改变过。

好像进入了一个怪圈。这种丧失不是那种在日常生活中就能见到的,某个突然消失的身影,某个突然中断的习惯,这种丧失是无形的。你的微信还在那里,点开来还有我们之前所有的聊天记录,我发给你看骨头和白兰打架,你看的很开心,你说你想养狗,但担心没有时间遛狗……只要我不发信息,就能假装我们的联系依然存在,网并没有破裂,而生活还在继续……

每一个字都能让我流泪。今天下午,你的追悼会结束,C和我说,班长把我给你的信放在你的棺木里了,我的泪水就开始涌出。听说你的仪容依然是漂亮的,我很欣慰,虽然这对你来说,也许不再重要了。你现在是那无形的,自由的,往来穿梭的风了吗?

没有办法把零碎的文字组织起来。死亡是什么?是把曾经存在的实体和所有回忆都一笔勾销了吗?还是真的会留下点什么。是一棵大树上落下的一片叶子吗?而大树还在继续生长?是没有终点的漫无边际的旅行吗?还是黑暗和混沌?我不知道。我也无法想象,你在空中飞翔的那几秒钟,你是什么感受。但至少,曾经人世间的痛苦已经结束,在这里我们终于可以说:一切都过去了,一切痛苦不会再来。

所有不同的人都在这一刻停下来,面对这一个共同的课题。在这里我们是一样的,也是绝对平等的。我想我还会继续感受这种丧失,它持续的每一天都会不同,而它最终也会融入到我今后的生命中去。我将在我对死亡的体会中,再次和那些我失去的,曾经和我息息相关的生命相遇。

第一年

今天带骨头去栈道,看到下面海岸有一个白点,很像一个人站在海浪里,突然觉得那也许会是李锰,也许他会像绿毛水怪一样和我说点什么,而别人都看不见他。

晚上想起很多那时候的事。那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其实面试也是非常随意的,但是被录取的时候感到受宠若惊。我和Z,是我先找到了工作。那是一个家居杂志社,其实只是一个刚成立的杂志社,是整个公司的一小部分。我们被录取的都几乎是刚毕业的几个学生。公司在苏州街,而我们住在望京,每天都要绕北京城一大圈才能到上班的地方。下班的时候坐公交车,总是特别挤,每次刚开出站,就会遇到一个漫长的红灯,由于车停着,没有风,人又很多,就会有几分钟简直热得快要窒息。每天这个时刻总是让我特别难受。每天回家都要花一个多小时,7点多才到家,也许是我所有上班里在路上耗时最长的。

后来Z也找到了工作,居然就在我们公司的街对面,是一家图书公司,觉得真是太神奇了。而我刚上班的时候并不顺利,我写不出稿子,由于实在没有实感,每次写出来的稿子都像是中学命题作文。我看到同样是刚毕业的同事,已经开始适应工作的节奏,写出了领导满意的稿子,而我还是始终在苦苦挣扎。

因为是家居杂志,我们常常以市场调查为借口,一起出去逛宜家,逛家居店,这时候也是最开心的。平时上班休息的时候,我们会在天台聊天。我记得小丛有一次在讲,怎么才能在最快的时间喝掉一瓶啤酒。那时候我们的公司在高层,电梯很挤,每次上楼下楼都要花费很长时间,我试想如果上班期间有人叫我下去拿东西,我也是万万不会愿意的。

周末他们也来我们家,李锰拍了一些松鼠的照片,我还记得有一张是松鼠和她的铃铛球一起。有时候喝多了,他们就留在我们过道里的床上过夜。那时我们住在望京的口上,有一段土路进去,春天沙尘暴的时候,走这一小段路就会很艰难。后来我再去望京找设计师的时候,这段土路已经改建成柏油马路了,我甚至都认不出当年的小区在哪里。

小区里有一家餐馆,我很喜欢他们的土豆丝。他们会用很多野山椒炒土豆丝,很辣,但是很好吃。现在我炒土豆丝的时候还会用野山椒,就这样默默的记挂着这个味道这么长时间,并不是刻意为之。晚上门外会有一个烧烤摊,Z经常去买烧烤,说烧烤的大姐对他很好,在等的时候还会聊一会儿天。那时候我们都是刚开始工作,很多事情我都应付不来,当然,现在依然有很多事我是应付不来的。晚上被领导带着去“采访”,其实就是去找熟人喝酒聊天,好歹强行摆脱了他们回来,打车打到望京口上,看到计价器已经上了30元,就坐不住了,提前下车,自己走着土路回去。沙尘暴的时候也会为了这点钱,在漫天风沙里走着这段路回去。有一次ansi来找我们玩,坐摩的到这条路上,还翻车了。

后来我第一个被“开除”了。我其实觉得很自卑,觉得自己工作能力很差,没办法适应。有时候还会跟着他们一起去逛家居店,他们也当做我好像没有走一样。看招聘信息,有一家做教辅的图书公司就在我家门口的位置,去面试的时候,看到月薪才不到1500,就连好好说话的心情都没有了。

那时候松鼠和柚子都很年轻,也很活泼。我们搬走的时候,房东交接那天叫了一个保洁来打扫卫生,一边打扫一边抱怨猫毛多。我觉得很难面对,就到小区院子里待着想等他们早点弄完,就可以结束这件事。那时候到现在,一切都变了,人和事都不再,只有松鼠和柚子还在。将来松鼠和柚子也终将离开我,那时就真的一点痕迹也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