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琐事

看张爱玲写自己幼年时候的事,也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些事来了。有一段时间尝试回忆童年的情景,但似乎依然没能和那些记忆拉开足够的距离,总是没办法按照自己的心意重新描述,也可能是野心太大了,干脆想起什么碎片,就随意的写下来好了。

小时候的我是什么样子呢?我自己也没法准确的照见过去镜中的自己,我只能从一些有些模糊的旧照片里寻觅。总是懵懵懂懂的样子,有点脆弱,要么是扎着两个瘦弱的小辫子,要么是被我妈图方便哄骗去剪的齐整的短发。听我妈说,舅舅总说我太瘦弱了,拉着我的手都怕扯断了,也听说第一次去新加坡的时候,爷爷说,这孩子这么容易哭,可怎么办呢?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个爱哭的孩子,因为每次哭,我爸总是会怒吼着让我停下来,但是猛烈的抽泣很难戛然而止,就像指挥在空中画一个有力的结束手势那样,而这余波又引来新的怒吼,总是让我越来越恐惧。

但我记得有一件事总是会让我哭,父母甚至把这件事当做一个笑话,或者一个按下开关就可以戏弄我的方式来把玩。那是去新加坡的时候,我曾经在一个模型后面拍了照,是一个小女孩被狗叼着裤子扯掉了,她的脸的部分是一个窟窿,于是我把脸凑在那个窟窿里拍了一张照。回国以后,每次有客人来,想看我们在新加坡的照片,看到这张时我总要着急的申辩,说那个孩子不是我,大家都装作不信的样子,我越来越着急,最后每次有人看到那张照片我都会哭起来。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那种无法自证清白的痛苦,每次都来啃噬我的心。但我不明白大人们为何那么残忍,让一个那么小的孩子经受这种痛苦,虽然这种痛苦在往后的生活中是少不了的,但过早的体验也许让我丧失了应有的安全感。

小孩大概和其他动物也是一样的,开心的事记忆并不那么深刻,但恐惧和痛苦的事却始终印象深刻。比如小时候练钢琴,我爸不知是发明了什么诡异的逻辑,总是时不时会问我一个相同的乐理问题。现在想来已经记不清这个问题具体是什么了,依稀记得和渐强渐弱的过程有关,但是那个问题非常诡异,每次被问到我都不知道如何回答,然后就会引起我爸的怒气,一个平静的夜晚就这么结束了,最终他可能告诉了我他认为的正确答案,也可能根本就没说。我只记得下一次被问到时的那种恐慌,就好像一切记忆都化为乌有,这么重要的答案我为什么竟然没记住呢?我自问。但下一次,再下一次,就像在噩梦中那样,我依然记不住这个关键的答案……

我们搬到海南的那几年,应该是我最开心的时间。小学的功课相对简单,没有太多压力,我也过的比较自由。我还记得晚上给花浇水的时候,我把巨大的铁桶拎到阳台上,浇水时能闻到夜晚花朵的香气。因为学校离家很近,五分钟就能走到,爸妈中午休息时间不够,就不回来,让我自己用微波炉热饭菜吃。于是整个中午时间就都是我的。回家后先要练琴,如果不练,爸妈可能会向邻居打听有没有听见我的琴声,但邻居是不会判断我弹的怎么样的,所以我可以一边漫不经心的把手指放在琴键上,一边看电视。也可以不午休继续看电视。但我又担心要是爸妈因为什么急事突然回来了,会发现我没有午休,所以想了很多自认为机灵的对策。比如把电视的盖布依然盖着电视的后半部分,一旦听到开门声,就能马上跳起来把布盖上;还有每次开电视时记住原来的频道,最后关掉前再调回去。但只要摸一摸电视,就能识破我的小伎俩,这我却没有想到。至于有没有被撞破过一次,我也忘记了。

寒暑假我总是待在家里,但只要能让我自己待着,我已经很满足了。通常一听见爸妈上班出门的关门声,我就马上起床,开始自己的游戏。我最喜欢的是用玻璃橱里的唐三彩的马和各种动物摆件,加上自己画和剪下来的小纸人,上演我自己编的故事,故事情节大多很无聊,但我对这个微缩的世界很着迷,那是一个只属于我的,不会被外力破坏的小世界。我也会看书,看电视。我们家临着一条小街道,街对面是一家音像店,他们成天用很大的音量播放各种流行歌曲,像《星星点灯》、《酒干倘卖无》……有些粤语歌我始终没听懂歌词,但它们就那样一遍遍响起,就像每天徘徊在广场上的鸽群,直到我对它们每一只都了如指掌。

那时,我的家、我们所在的院子和学校,对我就像是整个世界。但当我几十年后出差再回到那里,看到我的小学同学依然住在那个院子里,看到他走出家门,看到我时就若无其事的说出我的名字,好像我依然是那个小学三年级的黄毛丫头。那时我的世界已经大了很多,而我看到他们依然原封不动的站在原地,似乎我们中间已经相隔了太多。我记得同院子的女同学有一只狼狗,还记得我离开时院子里火红的灯笼花,但这些都是真的吗?抑或只是我的梦呢?而那些更早的关于我的记忆,到底是真实的,还是我根据照片和父母的讲述构建出来的呢?那些快乐或委屈,也可能都是某种愿望虚构的脚本,但我所有的也只有这些了。

活着,并给出一个答案——《契诃夫的一生》书评

花了一个晚上和一个下午看完了。不太厚的一本小书,开本和厚薄都很舒服,作为一名编辑,还是鸡蛋里挑骨头的觉得,胶钉让翻阅有点费劲,无法一手拿书一手拿咖啡的阅读。当然要让阅读体验更加完美,恐怕成本和定价就无法完美了,这不是这个疯狂世界的首要法则。

世界已经越来越疯狂,一切都像龙卷风一样裹挟着你走。看契诃夫一直背负着一大家子的命运前行,对他内心的强大尤为敬佩。在破败肮脏的房屋里,在无数人的争吵、哭泣和酒后的喧嚷中,在贫穷和截稿时间的双重催命符下,他的才华保护着他的精神世界,为他搭建了一个玻璃罩,让他的文字保持洁净。当然,为此必然会付出代价,那就是他“水晶般的冷漠”,他的距离感,任何人都无法真正触碰他的内心。

在一切才刚起步的时候,他已经感到死亡的刀刃近在咫尺,“我无法安慰自己说,我将融化在宇宙万物的叹息与苦痛中,那是一个我无法看见的终点……化为虚无是多么恐怖的事。人们把你送进坟墓,然后回到自己家去,聊天喝茶……想到这个就令人反胃”。这段话尤其让我想起自己六七岁的时候,每天入睡前都会想起死亡的话题,在黑暗中,我睁着眼睛,脑海里呈现出一副画面,我被埋在地下,而我的坟墓上长着青草,人们从上面经过,他们来来往往,他们在说话,在欢笑,而我不能动弹……面对死亡,我们到底该如何选择?我们这很有可能仅有一次的生命,夹在黑暗的虚无中的,短暂的一段灯火通明的隧道,到底应该如何度过?尽管一切都是那样混乱、破败、道德沦丧、悲观,尽管在自己的冷漠和表面温情铸就的墙壁后面,契诃夫依然渴望完全的拥抱自己的人生:“只有死人才什么都不需要。活着的时候,就要全部,要整个人间……上帝创造了人类就是为了让他生活,为了让他知道欢乐、焦虑和不幸……而你若无所欲求,你就不曾活过,你就是一块石头……”

虽然我们可能并不具备契诃夫这样的才华,但他的一生,也和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在尝试给出一个答案。在崩塌的世界秩序中,在难以承受的个人命运和苦难中,一个人是否还有选择的自由,能怎样选择?是和苦难一起沉沦,把自己变得麻木不仁,在忍受中等待死神的召唤,还是在自己尚能做主的社会和命运的夹缝中做出努力?是像托尔斯泰宣扬的那样泯灭自己的欲望,像僧侣或佛教徒一样与尘世分离,以脱离痛苦和保持纯净,还是投入其中,在人性的懦弱和卑劣中保持同情并试图塑造自己的精神世界?

他的一生,正处于俄国激烈动荡的时代,而作为农奴的后代,他对农民、小商贩等平民阶层的理解显然比托尔斯泰这样的贵族阶层更深刻,他们的自私、软弱、暴虐,他都深有体会。要站在怎样的位置去看待这个时代,以及其中各个阶层人民的真实样貌?还有更重要的,要如何自处,如何在激流中安顿自己的内心?剥离所有的大背景后,作为一个纯粹的人,当你已经望见隧道尽头的黑暗,又要如何抓住剩下的短暂的旅程?

前几天很久没见的朋友从外地来,我们说了很多话,聊了共同的过去,聊了其他国家的奇怪习俗,聊了有趣的食物和酒,聊了不同的语言背后的文化……我们说了很多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但那种感觉,就像飞蛾绕着光源飞,虽然并未直接投入光的核心,但在这种飞行中,话语就像隐形的触须,我们触碰到那团光亮,我们知道它依然完整独立的存在着,我们就完成了交流,并确认了彼此为同类。无论是契诃夫,还是每一个普通的并非才华出众的人,只要你拥有那团完整独立的光亮,你就会尝试对这些问题给出一个答案,无论这个答案是什么,它已经赋予了个人独特的价值,这样的个人,不再是毫无意义的蝼蚁,他没有辜负被上帝给予的人生。自由,表面看上去是没有的,但它又总是有的,就像在核桃上雕琢风景一样,当你手持火把走进缝隙,就能照亮一个宽广的世界,在那里你是唯一的主宰,在那里可以安放你的心。

溺水

我不知道在哪里写下文字是安全的,在哪里我能忘记所有的禁忌和敏感词,从容而完整的使用这门语言,并让它以本来的字面意思传达我的意图。无论是用笔还是键盘,我的头脑已经被洗劫过了,我只能使用这间被洗劫过的屋子里剩下的可怜的材料,来组织我的语句。当语言变脏,世界也变得模糊不清,我们通过有色玻璃看到的外界,呈现出越来越疯狂和荒诞的面貌……

我几乎无法维系正常的生活和工作了。“专家认为不可能回到新冠以前的生活状态。”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们将以植物人的方式度过余生,请你们明白并接纳这一点吧!”是这个意思吗?我无法从内心驱逐愤怒和绝望的浪潮。自由是一个人的基本属性,并非食物和性,而是自由,精神的自由以及由此带来的自我选择的自由,生活和行为的自由。而我们现在拥有的自由,甚至不如一只狗。我总是和主人们说,设想如果你的狗是一个人,如果你天天关在逼仄的房间里,没有交流,没有喜欢的事情可以做,即便有一日三餐摆在你面前,你觉得会快乐吗?但现在我想,这个比喻可能已经不成立了。我们自己都得不到的东西,还怎么去给我们的宠物呢?

如果我的家不再是我和动物们的庇护所,如果每一天每一刻都要头顶悬着一把刀生活……

人和非人

看弗兰岑写的,关于患老年痴呆的父亲,病发直到去世的文章,他诚实的写下了自己的感受,有爱和同情的部分,也有不耐烦,渴望摆脱的部分。但最触动我的还是他引用的,父亲和母亲写给他的信。在那些信里,即便是他所谓不愿意向别人敞开心扉的父亲,也完全表露出自己的感情,而他母亲写的那些“抱怨”的信,和我们的母亲们的“抱怨”比起来,简直就是艺术品。最触动我的点在于,虽然他的父亲渐渐失去了意志,失去了自我,但他曾经确实是一个鲜活的“自我”,他留下一个真正个性化的,有鲜明的意志、思想和情感的形象,当这样的个体离去后,我们会给予真正的哀痛,就像D走的时候,我所感受到的那样。那是一种纯粹的悲痛,逝者的表情、声音,像流沙一般从我们手中落下,在灯下我们只看见空空的座椅。

但还有更多的丧失,对我来说,是让我感到不舒服的。外婆也已经进入了老年痴呆的最后阶段,她可能连妈妈也认不出来了。最近一次他们去养老院看她,妈妈说,她看到他们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但是我失去的是什么呢?我能回想起外婆的样子,以及她说话的声调,但留在我记忆中的她说过的话语,都仅仅是和当时的琐事有关的,比如前一天他们做了什么菜味道不错,或哪位亲戚来拜访了他们,而关于她自己的,无论是她的人生、她的婚姻、她的孩子们,还是她的爱好和喜怒哀乐,在我的记忆中,一句都没有留存下来。甚至让我描述她的性格,我也找不出一个形容词。我们相处的时日不算多,但在我小学刚从海南回成都的时候,也曾在外公外婆家住过一年左右,再加上各种周末和节假日的拜访,还有他们曾经来海南旅游并待过一小段时间,我记得外公会来学校接我并在路上给我讲头天晚上看的武侠片情节。在这所有的相处时间里,外婆始终就像一个剪影,她在做饭,她在收拾东西,她和我们一起拍过年的照片……如果说现在的她更像一株植物,那在我的印象中,她也从未以别的方式存在过。

几天前J的爷爷去世了。虽然他给我讲了他小时候爷爷的事,也讲了爷爷一生中重要的经历,但对我来说,我见到爷爷的时候,他可能已经是过往的影子了。我看到的是他住的,无法称作居所的房屋,他可以默默的坐着,打开电视就盯着屏幕,但很可能既没听见也没理解播放的剧情(他是文盲,所以字幕是看不懂的,而他的听力已经衰退,所以很可能也完全没有听见台词)。然后就是在他住院时去医院,看见他和其他人共享一个阴郁的空间,冷冷的荧光灯,即便在睡觉时也像在拷问谁一般不肯熄灭,狭窄的病床,只有两个抽屉容纳你所有的个人物品;一个帘子为你划分出可怜到没有的个人空间……然后就是他们在家族群里不断的发出的,几乎没有差别的,这样一个枯瘦的老人躺在床上(病床上、家里的床上、躺椅上)的视频,有时候他在呻吟,有时候他在哭,但更像是对于病痛和不适的一种机械的反应,而不是真正的意识的传达。无论在哪里,他都毫无舒适可言,但他就像一株受难的植物,只是发出微弱的反应,并且无人试图理解。

还有那些村里的亲戚们,他们在大冷天毫无顾忌的站在风里,干着活,看着葬礼上荒谬可怕的喜庆节目露出笑容……我无法分辨他们,他们虽然健康活跃,不停的说着话,但对我来说,他们丝毫感受不到自己所承受的,也丝毫没有个人情感需要表达。

还有那些更极端的情况。比如我想着老肖在监狱里,冷天,严酷的体力活,没有任何温暖和干净可言的境遇。还有那些被拐卖并长年监禁的妇女,经受了那么多虐待后,她们依然活着。这些带给我的不舒服,是同一种类型,那就是,当人进入非人的境遇中,他也就渐渐变成了非人。这些痛苦不是人能够承受的,而如果你无可奈何的承受了却又没有死去,没有崩溃的话,那你就变成了非人。你只是一株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存本能和感受的植物,因为如果你具备了人的情感和感受,你就会被压垮,会崩塌。我常常设想自己处于那样的境遇中,那是一种怎样的,在混沌中前行的感觉呢?一直在浓重的雾气中,无知无觉的前进,就像梦游那样?当我看着骨头、白兰,我都能感受到他们活跃的精神和敏锐的感官,但这样一种非人的状态,我却难以真正感知。这让我很不舒服。当这样一个人死去,我不知道要如何对待这种死亡,也许在外表的死亡之前很久,真正的死亡就已经在那里了,那么,还要怎样对待这最后的形式上的毁灭?那似乎反而是值得庆幸的,如果真有轮回的话,他也许能有机会重新脱离浓雾,在清晰明朗的阳光下待一会儿?

同时我四顾而看见有那么多非人的境遇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随时可能会掉进去,这让我非常恐惧。在这里,在这个国家,对于人的定义是不确切的,这就像进入了一个鬼魅的世界中。如果我失去了力量,如果我失去了健康或财产,我是不是立刻就要被迫变成一个鬼,一个影子?同时别人还不认为这对我是什么大不了的灾难?

弗兰岑引用的父亲的信里写道:

“每年这个时节都让我觉得难熬,那些送礼的事情令我不安,我是很想买礼物送人的,却缺乏买对东西的想象力。我担心买到尺寸不合、颜色不对或不被需要的东西,害人家得拿去退换……给你妈的礼物也很麻烦,她是那么多愁善感,如果没送好礼物,我会觉得受伤,但她可以自由使用我的活存户头。我曾叫她买点东西给自己,钱我出,这样圣诞过后她就可以说‘瞧我老公送了我什么!’,不会输给谁了。但她不愿参与这种诡计。所以这一整季我都很难过。”

这样笨拙得可爱的话语,确实是一个真正的人写下的,也是一个人的内心世界真实存在的证据。而这样的证据,在我们的世界里,是那么稀有,我提到的那些人们,哪怕曾经流露过片言只语,也能让我抛开恐惧,为他们感到纯粹的悲伤和惋惜了。

绝望中的生存之道

丸尾常喜的《明暗之间——鲁迅传》写的很简略,就像作者说的,只是一本普及的大众读物,而且是面向日本的读者写的。所以里面提到的很多作品,也是我们在中学课本里就读过的。但是那些熟悉得几乎能背下来的句子(当年上学时候确实几乎都是要求背诵的),在现在的年龄,现在的经历中看起来,却和二十年前完全不同了。

我惊讶于中学时候课本里竟然有那么多篇鲁迅,不知道现在新的教材是不是已经删去了。虽然能读到也是一件幸事,但鲁迅并不是那个年龄能理解的。“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句背过无数次的句子,只有在今天,我才真正感受到它想要传达的,在深深的寂寞、绝望和悲哀中,依然奋力想要给自己点亮一盏小灯,寻着微弱的光亮,以便能振作起来做一点事情的那种心情。只有在我也处于这样的心境中,而所有的一切都无法安慰我时,这样的句子才给了我微薄的力量。当时年少的我,只把这种希望当做理所当然的东西,这也是自然的,如果当时就能感同身受,那恐怕后面的人生都无法再走下去了。但在这更接近鲁迅当时年龄的时候,重新看这样的文字,重新看闰土,看到多年以后他给予“我”的那份沉重的打击,带来的那种绝望,这所有的感受我现在都懂了,也经受过了。

还有那些纪念文字。如果你不曾经历朋友的突然离世,你就无法感知那种无法诉诸笔墨的悲痛。昨天还很鲜活的,在身边的声音和身影,也许明天就如烟一般消散了。这样的事,鲁迅恐怕经历了太多次。别人的死亡,自己的死亡的威胁,外界的和自身体内的……中学时看鲁迅,总是嫌他戾气太重,像个怪脾气大叔,恨不得每个由头都来和人大吵一架,指着别人的鼻子一直把他戳到河里去。但现在再来看,只感到他深重的悲哀。他始终觉得,这一切努力可能是白费的,而个人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并没有真正的幸福可言。但既然活着,总是要做点什么,总是不能一直在完全的黑暗中死去,也许这一点光,这一点奋起的热情,只不过是他顽强的生命力在挣扎。

“倘使我还得偷生在这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找那逝去的悲凉缥缈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胡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他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压在文字的极致的边缘上写下,只要那痛苦再稍微一越过,就超过了文字所能表达的范围了,也就将成为完全破坏生命,而没有建设的力量的东西了。他始终背负着巨大的恶魔,在阴影的边缘活着,在有限的一点自由里呼吸着稀薄的空气,但至少他还能呼吸,还能活着,还能写下这些文字而没有让它们在火中焚毁,那已经是一种幸运了。

亲爱的朋友

周六开始,刮起了大风,这是我有生之年从没见过的台风,连着刮了四天,一滴雨也没下。周日下午我听说,你走了。在8号的清晨,从那么高的地方……除了两周前同学会视频里见过一次,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你了,但是当这个名字提起来,我的脑海里就马上鲜明的响起你的声音,你脸上的生动的表情,你直率的响亮的一连串笑声,好像从初一到现在,这些特征都从未改变过。

好像进入了一个怪圈。这种丧失不是那种在日常生活中就能见到的,某个突然消失的身影,某个突然中断的习惯,这种丧失是无形的。你的微信还在那里,点开来还有我们之前所有的聊天记录,我发给你看骨头和白兰打架,你看的很开心,你说你想养狗,但担心没有时间遛狗……只要我不发信息,就能假装我们的联系依然存在,网并没有破裂,而生活还在继续……

每一个字都能让我流泪。今天下午,你的追悼会结束,C和我说,班长把我给你的信放在你的棺木里了,我的泪水就开始涌出。听说你的仪容依然是漂亮的,我很欣慰,虽然这对你来说,也许不再重要了。你现在是那无形的,自由的,往来穿梭的风了吗?

没有办法把零碎的文字组织起来。死亡是什么?是把曾经存在的实体和所有回忆都一笔勾销了吗?还是真的会留下点什么。是一棵大树上落下的一片叶子吗?而大树还在继续生长?是没有终点的漫无边际的旅行吗?还是黑暗和混沌?我不知道。我也无法想象,你在空中飞翔的那几秒钟,你是什么感受。但至少,曾经人世间的痛苦已经结束,在这里我们终于可以说:一切都过去了,一切痛苦不会再来。

所有不同的人都在这一刻停下来,面对这一个共同的课题。在这里我们是一样的,也是绝对平等的。我想我还会继续感受这种丧失,它持续的每一天都会不同,而它最终也会融入到我今后的生命中去。我将在我对死亡的体会中,再次和那些我失去的,曾经和我息息相关的生命相遇。

每一个生命都有存在的价值

在疫情的“半封闭”状态下看《罗曼诺夫四姐妹》,可以说是非常应景了,这也是一本关于“囚禁”的书。因为有一对不合时宜的热爱隐居生活的父母,所以这些孩子们几乎一直是被锁在镀金的鸟笼里。即便在没有发生战争,王位也尚且安稳的时期,他们的生活也让我感到单调、窒息。每年就只是去船上度假,平时大部分时候都在自家的花园里玩幼稚的游戏,甚至一年到头也没见到几个外人。所有的感情只能放在身边的军官身上。在战争时期,则是完全的两点一线的去医院工作和回家。虽然他们用有巨额的财产,但在照片上我只看见简朴的衣着和永远不变的珍珠项链,只有在庆典或仪式上才稍微丰富一点。四姐妹在这种幽闭的环境中,养成那种天真、纯洁和极富忍耐和牺牲精神的性格,也许并不符合国民对公主的期许,但如果只作为四位少女来看,她们已经尽自己所能,呈现出最好的样子了。

她们不应该承受这些,以她们的年龄和她们所付出的。我看到一些关于末代沙皇和他的家人的评论,认为子女不过是承受了父母的罪孽,或者觉得这是历史的必然。在历史的车轮下,我们都是炮灰,但如果我们自己也把自己看成是炮灰,那人类就没有尊严可言了。并不是说皇室的生命就更宝贵,更值得追述,只是因为他们留下了更详细的史料,能让我们看到他们生活的细节,因此,更多的目光投在他们身上。而他们本身所居的位置,也承担了更多的巨大的风险和更多的职责,这些比起他们享受的生活和财富来说,我觉得后者根本无法弥补前者付出的代价。尼古拉二世的很多政策是镇压式的,但从他在家庭中的表现可以看出,他并不是一个性格暴虐的人,他只是一个不能胜任统治者职位的,一心想要做一个深情的丈夫和父亲的人,他活在这样一个时代,坐在这样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王位上,也是一种悲惨的命运。如果我们能更多从个人的角度去看待历史中的人物,而不是以冰冷的历史必然性的说法去概括,也许我们能还给每一个人,包括那些在暴政下牺牲掉的,没有名姓留存的人,以更多的尊严。

我们的历史课本总是在强调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在这种必然性里,似乎每个人的性格和选择都是无用的,每个人都只是历史洪流的牵线木偶。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司马迁写《史记》,他以人物传记的方式记录历史,就是想要表达,每个人在历史进程中,他自身的性格、选择,他做出的决定,都在影响着历史,也许历史有某种必然性,但这种必然性在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转折,什么时候走向下一个节点,则是由人的个体性来决定的。尼古拉二世处于帝制的末期,君主专制统治的衰亡,也许不是他一个人能逆转的。但如果他不是那么封闭,而是更多的走出来,看清形势,履行职责,并积极塑造自己在人民心目中的形象,至少他们家也许不会被囚禁和枪杀,也许会有更好的处境。而无力改变局势的,他的孩子们,至少他们在有生之年,尽力留下了自己美好的足迹,留给每一个他们接触过的人深刻的印象和爱。每一个人活着,都有自己的价值,都有自己的爱和挣扎,而这些不是无所谓的,离开了这些,历史本身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个人的历史,又算是什么呢?

那些戴着宏大叙事的冰冷面具的人让我害怕,正是这种脱离了活生生的人的观念,导致了把人和生命作为代价任意牺牲的做法。即便是很可能和沙皇一家一同被枪杀的他们的三只小狗,也有他们活着的每一天的感情,留下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微小的足迹。没有什么生命是可以被牺牲的,没有什么生命是可以作为小数点后面的数字抹去的。在这个基础上,历史才有它的意义,未来的生活也才有它的分量,这是每一个生命组成的分量。

散场

散场了
人群一个一个的
从梦中上岸
你扒住船沿
怀里的玫瑰已经
枯萎了一半

上岸的人把十字架
交在你的手上
荆棘和露水
还那么新鲜
泪水已经流尽
瘦弱的烛焰烤着
你感觉不到痛

也许这是个好时候
趁着还没下雨
早早的弃桨回家
喝上一杯
院子里的白衬衣
在阳光下哗啦啦的飘动
一点尘埃都不沾

《奇特的动物伙伴》

看了两集BBC拍的纪录片,第一集是关于动物和动物之间跨物种的友谊和感情的,第二集是关于人和各种有很强攻击性的野生动物建立友谊和感情的。我想,我在看这部纪录片时无比感动和喜悦的心情,其实是我这一年来逐渐变化的一种反映。

刚度过了一个春节一周左右的假期,虽然我知道自己为公司的事感到很焦虑,但另一方面,我也感到自己在进步,在突破某种桎梏。年轻的我,曾经那么在意自尊,那么在意得失,但现在我开始慢慢放下这一切了。在看纪录片时我也在想,连野生动物都那么渴望陪伴,渴望和同类甚至别的物种建立某种relationship,这是一种非常自然的渴望,这种渴望本身完全是不可耻的,为什么我那么多年来都一定要追求完全孤独的可能性呢?为了自己的自尊,为了对失去的焦虑,我一直在强迫自己具备完全孤独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能力,但人类是群居动物,完全的独处几乎是不可能的。每当我渴求与别人的联系时,我总是强迫自己放弃,强迫自己适应没有这一切的境况,而我越是这样做,就越是无法适应独处的时间。

当我在这一年里,终于重新获得了一个小范围的朋友来往的关系后,我开始逐渐获得了生存的安全感,开始接受自己是一个需要社交的动物,而正是在我接受了自己与他人的关系后,我反而变得更加能够适应独处。当我知道自己即将有一天或一个晚上的独处时光时,我甚至可能会刻意把它留给自己,不再感到恐慌,不再感到独自被遗弃在这个星球上的那种荒凉和无助,而是能感到其中的宁静,感到我留给自己内心的完整的时光,它让我变得更丰富,更充实。

在这部纪录片里,我看到动物们在受到精神创伤时,也像我们一样寻求陪伴和安慰,看到人如何通过非暴力的方式成为等级制度严格的野生动物的“首领”。最让我感动的总是那种关系的缔结,那种非常熟悉对方,信任对方的感情。真正的“首领”,就是无所畏惧,强健,并且总是关心和爱护自己的pack的那一位,他最重要的特质是,总是能做出重要和正确的决定,总是稳定、平静、充满智慧。这一切都并不是凭借暴力建立的。虽然我们没有使用相同的语言,但动物也能感知到这些,那种无需语言就能建立的,最深切的联结,就是我从事这个行业所向往的最高境界。

到了今年,到了这个年龄,我终于看到自己开始产生变化,开始从一直困扰自己的圈里解放出来,开始变得更通达,也更珍惜自己和所爱的一切。但愿老天爷给我更多的时间,让我认识我自己和这个世界,但愿我有一颗更深沉的心,并给更多动物和人带来福祉。

除夕的街道

被遗弃的街道
好像刚有一场战斗结束
只有红灯笼
和蓝红相间的警灯在闪烁
白猫躲在车下
这是一个温暖的冬夜
它对此并无不满
而那些从另一个星球回来的人
才吸入第一口属于自己的空气
开始遛狗,换洗衣服
用尘世的语言交谈
一年一度的红色梦里
提线木偶在酒和肉冻的流光里
跳舞唱歌直到声嘶力竭

她在水槽前清洗杯盘
听见世界咔嚓一声
重新校正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