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刺客》

2004-03-05 18:50:00

干净的白色餐盘在双膝上
干燥夏天最后的矢车菊还在燃烧

点亮整座金色宫殿
那些云朵浮动的时候

流浪的部落又启程了
带着他们风帆一般的帐篷

手指尖旋转的一小片火焰
扯动

扯动最深层的疼痛
大块迁徙而来的红色色块

孩子,你躺在这里已经多久了
母亲浆挺的硬领没弄疼你吗?

你看,坟墓的花束变得那么小
同微缩的王国一般大

细小的哭泣和相互抚摸
只有在放大的镜框里才不会苍白

而白色
原是最好的祭奠

默默的
一只老鼠把粉红的眼睛搁在窗帘缝里

墓碑上的阳光在它眼里飘拂

                                

蒲宁的小说

2004-03-04 18:48:00

花了几天时间断断续续读完了蒲宁的一本小说集子。
蒲宁更多的是个诗人,他的诗我没读过什么,但在他的小说中,却始终流淌着诗意。他偏
爱描写绝望的爱情,他以俄罗斯式的质朴爱心叙述自己的故事,他的描述与灰色而辽阔的
天空和雨水连成一片。在这片令人着迷的土地上,陌生的爱情在风中不可挽回地奔向死亡
,带着独有的呼啸,还有那些仿佛祷告般的自白。
他并没有用富丽缠绕的长句描述爱情与绝望,在《骑兵少尉叶拉金案件》中,他甚至用类
似律师推断及记录式的语言,简短、节制地描述精神的疯狂,而这一切都显得优美,天然
的优美,像诗一样,一棵树木的自然弯曲。
在凌晨宁静的灯光下阅读蒲宁是再美好不过的事,窗外雨水已经干了,春天的湿润气息浮
动,悲哀变得动人,如同母亲的低语抚慰着不安。
以这一点语不成句的言说,作为小小的纪念,作为对阅读的一种抵达。

下水道

2004-03-03 18:45:00

下午的雨水一层又一层
电线在黄昏被打湿
六点钟
沿着一条河流
我们沉入浑浊的下水道

像爬虫一样爬
像蝴蝶一样漂浮
没有翅膀的蚂蚁
把家园建在水上

我们把悲伤当成面包
一块块撕下
没有味道的部分
我们扔掉它
漠无表情
漠无表情的天空和雨

白色  
被渗透的夏日薄衫

采撷
雨后的新鲜果实
园子里的少女裸露芬芳的手臂

六点钟
我们沉入浑浊的下水道

六点钟
我们在死亡里望见光亮

南方生活

2004-02-28 14:30:00

                                         一、红屋顶
  是一天结束的时候了,南方的阳光开始变得温柔,偏斜到女人们遮阳伞的背后去了。
  暑气已经渐渐消散,迷宫一样四处蔓延的小巷弥漫着一股倦怠的气息,仿佛剧烈的争斗之后重新回复的宁静,灯笼花在角落里悄悄掉下一片灼热的花瓣,木兰的香气不屈不挠地穿过了几条街道。我的窗户下面,卖菜的吆喝声显得有气无力,和黄昏一起向里弯曲。南方的屋顶是倾斜的,就像马戏团小丑戴的那种特别滑稽的帽子,帽檐长长的,把眼睛都遮住了。从窗户望出去,最长的帽子是那片红屋顶,它属于一座只修了半截的豪宅,就在我住的街道背后,有石砌的停车场,别墅前面的院子两边立着天使的小塑像,房子却还搭着架子。它总是引起我特别多的猜想。一天之中,傍晚是最美的。红屋顶的颜色和弧度与整个天空合为一体,在最深的玫瑰色云层后面,它们彼此致意,合成一个圆,这是一天中最灿烂的时刻。
  风在半空轻盈地嬉戏,奔跑时露出淡蓝的裙角。归巢的鸽群胸脯闪闪发光,和皇后一样骄傲。那时我记得一些诗,都是关于南方的,和温暖的阳光雨水一起注入心中,并长久停驻在那里。傍晚如果你慢慢沿着街道往前走,经过杂货店门口乘凉的老板娘,经过卖米粉的小吃店(他们阴凉的屋里已经亮起了黄黄的灯光),你就能嗅到腐烂的海鲜味道,层层屋顶后面荒凉的海涛声也能隐约传入你耳中。整个小城镇就像是在半杯透明海水上面晃荡,而那片红屋顶,我告诉过你的,高高矗立在低矮的灰色房屋之上,就像这杯淡酒里飘动的一颗红樱桃,它是一个路碑,在均匀的红色上面,用魔术药水涂写着我们小镇的名字,被黄昏的火光一烤,就明晃晃地显露出来了,在干燥路面扬起的金色尘土里闪闪发光。
  手风琴的嘶哑鸣唱从不为人知的角落飘出:
  夏季的玫瑰已经枯萎了,因为背负的阳光太重。
  鸽子,我温柔的小鸽子,你的忧伤将在哪个黄昏结束?

                         二、雨季
  铁皮屋檐上小瀑布般的声响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
  “天色真阴惨得吓人。”早上林子把头探出被窝时懒懒地说了句。她还是中学生。在这样的天气里准时爬出被窝上学去,并不是很愉快的事。路上的空气微微发颤,仿佛还没有从巨大的悲痛中缓过神来。腐烂的味道更强了。前后并排走着的学生们,背着相似样式的书包,衣服上鼓着大领结,彼此间嗡嗡的谈话声也无法打破雨季的愁容。他们在走进教室的时候都把滴水的雨伞斜倚在门边,黄色、蓝色、灰格子的光滑伞面彼此相连又孤立地停靠在角落里,悬挂的低声啜泣,坐在自己的座位里,一上午都能隐隐听到。它们交叉地行进、停顿,小溪流上许多的船,摇摇摆摆,让人想起尾部缠着水草的鸭子。
  女教师一晚上都没睡好,白色的衣领暗暗发潮,一双眼睛也有些肿胀。她脸色总是苍白的,手指抚摩书本粗糙的封面时那么心不在焉,两臂柔顺地垂下来,那些雨水也是一样,就是这样沿着屋檐滑落,整整一夜,形成小瀑布一样的拱型,路边的水槽都盛不下了。趟水而过是孩子们热爱的游戏,冰凉细腻的抚摩,一波一波推挤着小腿肚,而水一退下去,就肯定有很多小青蛙,在浅浅的水洼里,仿佛裹着泥的贝壳,柔软地挣扎——想想这些未及分享的小秘密,就足以让我们的表情更柔和一些,更隐忍一些。
  女教师讲课的声音有点颤抖,像在一根线上战战兢兢地走动一样。她一边讲一边回忆昨晚奇怪的梦:交叉的小径迷宫上,湿漉漉的鸟群,它们发出的尖利叫声不断增强,直到她因不堪忍受而强睁开眼睛。她想寻求这种尖利同现实生活的一种联系,事实上,她脑海里重复出现的却只有周末在海边时椰子树的阴影和海涛声。那时,雨季的征兆就已经很明显了,她望着天边的云层时就能感觉到,只是她故意不去想这回事。她仿佛看到海水从低地里涌上来,一点点堆积,像秋天泛滥的稻谷一样爬上来,充满整个空间,又倒卷着从天上倾泻而下。雨季是一场灾难,破碎的墙角开始渗水,还有台风,冲破海面的突袭者。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阵神经质的笑——孩子们的眼睛都那么空洞,被雨水一遍一遍冲刷成透明的薄膜。
  雨季是一场灾难,女教师上课的时候始终这么想着。

                         三、咖啡馆和橙子
  你还爱我吗?
  知道吗,我还保持着最遥远的记忆,出生不久,我记得,妈妈用刚晾干的绒毯裹着我,干燥的温暖清香从红色绒毛里散发出来。很多年以后,我在大太阳的天气里坐火车往南,我就一直想着那种清香。那香味是酒一样的。
你真的要离开我了吗?那天你那么快地站起来,笔直地就走出去了。你想着什么呢?
  那天火车也是笔直的,阳光从没有窗帘的玻璃外赤裸裸地照进来,铁皮椅子和地面都变成了白色,一条滚烫的白色通道,眼睛都睁不开了。就像现在这咖啡馆的外面一样,除了白色,什么也看不见。我们和没孵化的小鸡似的,裹在半透明的白色蛋壳里面。
  这些谜语说明什么呢?难道我有什么过错吗?你不记得那些属于我们的过去了吗?这么短的时间里,我不相信,回忆是这样轻易就能抹去的。
  你看,那个靠着咖啡馆的窗玻璃休息的男孩子,正午的阳光也不能让他感到难受。他的皮肤那么光滑、黝黑,在汗水的滋润下鱼鳞一般发亮。正午的时候,你到菜市去,脱水的白菜和拼命把头探出来的肮脏水盆里的海鱼,都在白色的光晕里无声地呼救。店门的两扇厚玻璃挡住了这种生活的艰辛。但它们不应该被遗忘。
  ……
  你不能再像个孩子一样观望事物了吗?墙上那串古老的木珠项链,我曾经多少次穿着红鞋子,从窗台外面为它编造故事。但现在我就坐在干净桌布面前,正对着它,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却陷入可怕的沉默。
  ……
  你想过鸟吗?它们翅膀上负载的歌声,浅色羽毛组成的谜样图画。那天有只小鸟停在离我不远的窗户栏杆上,楼下有个流浪歌手在弹琴,他们都不动,裸露在光线里。这个干旱的季节。背后是红屋顶。声音和树木都在一条弧线上滑行。下午四点钟,房厅里就因为一朵云的阴影而暗淡了,水的条纹静静地波动。墙壁上我自己的影子也是静止的,海的呼声突然停止了,半空里,我们全都悬着,然后掉下去,掉下去。谁也挽救不了。
  我要走了,你走吗?再过一小时就该吃晚饭了,现在街上已经凉快了。
  好的。

  门开了,人们在闲聊中惊起,柠檬色的裙子在玻璃上一闪,又被火红的风吞没了。

                     四、窥望者
  我和你们看到的世界不一样,真的。打个比方说,我沿着街道的暗红方砖溜达时,我希望天空也是红色的,那种在最漂亮的丝绸上透出的红,和陈年葡萄酒的光芒一样,这时我仰望天空,它就是红的。真的,不骗你。我随便扯住身边走过的一个人,对他兴奋地大喊:“你看,红色的天空!”他朝上翻翻鱼肚皮般的眼白,不耐烦地扶平衣服的褶皱,嘀咕两声又继续往前走了。他看不到,但天空真的是红的,真的,不骗你。
  早上如果能喝上一碗热粥,我就到天桥上去,从那个巨大的圆拱上俯瞰下面。天桥栏杆刚涂了油漆,红的黄的颜色在晴朗的天空下闪闪发亮,有新鲜水果的滋味。天桥上有个年轻人在弹吉他,他总是穿着那条褪色的破烂牛仔裤,为我唱一首关于爱情的歌谣,他望着我的眼睛里充满快乐,他知道我懂得爱情,懂得怎样和女人们相处,我靠着栏杆,我的裤子也散成了一条条的,在风里哗啦啦地抖动,像很多鲜艳的小旗子。
  有时我会出现在车站,在听得到火车轰鸣的长凳上坐一个下午。中午的阳光把长凳烤得和铁架上翻滚的鱿鱼脊背一样,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敢坐上去。想象自己坐在一座通红的火山口上,像皇帝在自己的龙座上那样,四周火焰缭绕,金碧辉煌,是多么神气快活的事情。但从我面前经过的人们却都不快活,那边穿白裙子的年轻姑娘,正穿过站台,在屋檐的一小片阴影里来回走动,不时地用焦虑的眼光瞟我一眼,似乎在寻求我的帮助,但我故意不看她,还把汗涔涔的脸转过去,对着旁边硕大的广告牌。于是她越发的不安起来,走动的步子更快了,还用手不停地搓着衣领上垂下的一小股穗子,那穗子在她的手里蓬松鼓胀,完全变成了金色,又拉长、蔓延成一阵风,网住了另一个急急地拎箱子的男人,半秃的脑袋泛着油光,蓝色斜格子的短袖衬衣对于他的身材来说显得太大,太长了,被风鼓起来时让我想到旧时候祖母的围裙。他费力地提着大箱子,走几步就停一下,把箱子在地面顿一顿,露出疲惫的神情。他没有看我,但我知道,他也在倾听我的命令。我暗自说:“把头抬起来,看看那个姑娘吧!”他就真的抬起头来了,白裙子在他眼里闪过,被暑气压弯了的花苞又开放了,颤颤的,混合着流水的声音。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掠过,他又弯下腰,更使劲地提起了他的箱子。

                     五、屋顶上的猫
  他从床上坐起来,捋了捋被汗水润湿的头发,它们就像海藻一样烦人地纠缠在一起。窗玻璃正好映着一团白白的阳光,耀得他睁不开眼,有个影子突然从眼角溜过,他转过头去。又是那只猫,一个夏天它总是待在窗户外面的平房屋顶上,头昂得高高的,姿势优雅地穿过一片眩目的阳光,就像淌过一条河。屋顶的一半已经被藤蔓植物碧绿的肥大叶片盖住了,微风过时,叶片有层次地起伏,一股和谐的暗流闪电般直抵他的窗下,他总要忍不住眨巴一下眼。
  他改变了腿的姿势,尽量坐直,倾听,门是虚掩着的,刚才她出去的时候曾故意碰出了很大的响声,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现在,羞惭的愤怒渐渐消失了,他又竖起耳朵听,也许她还会回来吧,也许她只是到院子里收一下晾干了的衣服。但一切都是静静的,没有高跟鞋急匆匆的敲打,连一点风都没有,真该死!这鬼天气!他应该穿好衣服去找她,是的,每次他都是这么做的,但这一次他却感到力不从心。力气从骨头的缝隙溜走了。“这鬼天气,连风都没有,让人怎么活呢!”他狠狠地想,又开始茫然地打量窗外。那只猫还在那里,他还从没好好看过它呢,尽管有好几次,他一醒来就看到这毛茸茸的小东西在他的窗台底下,窸窸窣窣的,动着两只怪敏感的小耳朵,对着他弓起脊背,短短的毛也跟着竖了起来,仿佛春天原野上新鲜的草。
  这回它离他还很远,迎着阳光,胸脯上黄色的条纹微微发亮,显得年轻而漂亮。它梅花状的小小爪子不出声地踩在绿色叶片之间,态度那样安详自若,透明到几乎无色的眼睛眯缝起来,身体由于放松而呈现出优美的曲线。“它一定是一只母猫。”他想,“挺漂亮的一只猫,我以前都没注意到。”他觉得自己这样思索的时候,烧灼的痛苦就减轻了,房间的地板被光束分隔开来,一道一道的,像写满美丽诗句的信笺,令人昏昏然的清凉气息默默地升腾,与窗外的藤蔓结成一体。
他又躺下来,伸直僵硬的胳膊和腿,把汗涔涔的两手完全打开,感受这最微薄的凉意。猫就在头顶的窗户外面,他知道它在一点点靠近,顶上只有叶子飒飒作响,昨晚下过一场雨,那些叶片还是潮湿的,猫用舌尖舔着未干的根部。它的浅色眼睛在他面前晃动,像一只烛火一样摇曳,作为生活干燥而痛苦的中心。他应该去找她,不是吗?
  猫没有过来。他把揉皱了的衣服紧紧抱着,在缺水的空气里流下了眼泪。

 

                     六、码头上的水鸟
  “去码头吗?”出租车司机的头探出窗玻璃,她僵硬的表情松弛了一下,“天气真是太热了啊!”她说。
  每天去码头,至少去坐一个小时,对她来说,已经成了必不可少的习惯。离喧闹的起重机稍远的地方,有一排沿海而建的竹房,系着两个橡皮轮胎的大门里,弯曲的走廊悬空地一直通到海上,末端是一片平台,摆放着小巧的桌椅,供人们天气好的时候乘凉喝茶。她不愿意走到那些穿着破背心,大声聊天的人们中间去,她总是在走廊通向海面的几级台阶上坐下来,远远地望着平静的海面以及几处隐约可见的黑色礁石。
  今天很热,阳光似乎完全穿透了她晒得又黑又均匀的皮肤,但她还是坐着不动,用手轻轻托住下巴。她开始剥一只橘子,黄黄的桔瓣显得透明,那些脉络就像人手上脆弱的蓝色静脉一般,而阳光这把精密的小刀正切割着生命。她感到一阵眩晕,海风低低地吹过,她脚边下垂的裙角飘动了起来,于是她想起那个有落地窗户的房间,淡蓝色的窗帘在凉爽的天气里也是这样飘动,仿佛被透明的孩童的笑声缠绕。她想到落在枕头上的细碎头发,那些笑容就像春天的空气似的经不起注视。她躺在床上,不动,只是笑,竹心就抽出芽来,大朵大朵的鲜花沿着海滩生长,窗户下面收破烂的老人把铁片敲得叮叮响,她微笑了,大笑,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好象屋里再也没有其他人了。但是,这又是谁说的?
  海水微微地起皱,似乎被陌生人惊扰的少女脸上泛起的红晕,天变凉了,夜色一点点降临,好像身后埋伏的敌人一点点围拢来,使空气里充满了清凉的杀气。竹屋周围装饰的花的香气格外浓郁了起来,她只觉得鼻尖一片冰凉,失去了知觉。客人很少,她可以在这里坐很久,很久,就像完全死去了一样。“并不是只有墓地才有真正的宁静,不是吗?”她在嘴里喃喃低语。她看上去异常憔悴,青春蝴蝶翅膀般轻易地滑落下去,那些抽了心的橘子皮散落在水里,如同战斗中被硝烟毁坏了的苍白的船队,正浩浩荡荡地奔向航线的终点。
  她抬起头来,眼前的景物已经在暮色中越发模糊不清了,头顶亮了灯,一串红灯笼沿着走廊蜿蜒而上,倒映在水里就像海里盛开的硕大的红色海花,她似乎朦胧地看到那些柔软的触角,有黄色条纹的细小鱼群自如地穿行其间。太安静了,简直令人不安,她望着那些高出海面一截的木桩,不少海鸥收拢了翅膀落在上面,它们从不肯安安稳稳地待上一分钟,但它们都有温驯的黑漆漆的小眼睛,她突然觉得眼眶里盈满了泪!她的视线牢牢地系在那些海鸥身上,就像鹰的爪子把它们弱小的身躯牢牢罩住一样。她突然有个古怪的想法——如果停在木桩上的海鸥是奇数,那么……那么,他一定还在那里,是吗?他是那样的不肯安静,就跟那些海鸥一模一样。她的目光掠过一只又一只海鸥,“一只”,“两只”,“三……”数到五的时候,旁边一根木桩上的海鸥舒展开翅膀,几乎是无声地轻轻腾空飞起,那翅膀像极了阳光下晾晒在竹竿上的白色床单,饱吸这温暖的芬芳,浸润在傍晚默默的恩泽中。
  她突然停下来,垂下头,完全被打败了。她把衣领拉紧一点,站起身来,再也没有看一眼那些悠然的白色水鸟,就匆匆地离开了码头。几百米外的港口上,起航的轮船发出了第一声沉闷的喘息,夜幕终于降临了。

                     七、被台风打翻的窗户或船
  码头上拥挤的船只间发出一声沉闷的汽笛声,她扒着满是刮痕的玻璃窗,直直地瞅着甲板外面墨色的海面以及围绕着港口船身的肮脏泡沫。“妈妈,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呢?”母亲软软的手覆着她的额,“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就到了,来,到妈妈这来。”她含糊地应着,却舍不得离开窗口,窗边是破旧的舱门,半开着,海上浓郁的咸涩味道灌进来,和船舱里人语的嗡嗡声混在一起,在她脑海里形成一种奇特的芳香的抚慰,这种盐一样的味道让她的手臂愉快地起皱。海上,光线越发暗淡,海水的颜色仿佛是从鲸鱼的大嘴里流溢出来的。她盯着那些漂浮在水面,闪闪发亮的水线,一荡一荡,港口的轮廓已经模糊成一根弧线,山上的灯火狂欢地奔泻而下,铺满了整个陆地,她从来没有觉得岸上的城市有这样漂亮。

  晚餐才吃完他就感到困倦,孩子气的漂亮眼睛猫一样眯了起来。姐姐走过时笑着打了他一下。他们都在客厅看电视,六盏大灯把每个角落都照得通通透透的。但他不想去。他懒懒地伏在桌子上,台灯烤着他微微泛黄的短发,他能感觉到那一小圈光环燃烧的热度。傍晚时候是很好过的,阳台门开着,窗户也开着,外面茉莉花的香气酒一样发酵。今天风有点大了,天也阴得早了点。天气预报说今天台风过境,他偏过头去望天空,“昨天散步的时候,铺子前的大叔望着天空,说有不吉利的云。他是怎么看出那片云的呢?”他仔细想了又想,终于沉沉地睡去了。

  船身使劲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就像有谁在夜里犯了哮喘剧烈地喘息,翻动身体。她觉得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从床铺靠墙的一边滑到了铁栏杆旁边。她又闭上眼睛,在混沌的黑暗中,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海面的动荡,一波又一波,仿佛自己就睡在一只小木舟上,和沸腾的海面只隔一层薄薄的单木板。有一个时间,她不敢闭眼,一沉入黑暗就要被波涛吞没。死亡的恐惧通过无形的通道向她猛冲过来,她感到忧伤,自己幼小的年龄不能承受的忧伤,最漫长的一分钟,她觉得自己已经死掉了。她努力抬起头来,从半开的舱门望外面,海面很黑,比天的颜色更深,那条线是静止的,好像根本没有什么风暴,也没有生命的跃动,死亡被坦然地容纳,和墙上刻板的时钟一样平常。她觉得难受,喉咙里有什么随着海涛一阵阵上涌。而这个船舱还是死一般的寂静,头上的小风扇有规律地搅动着浑浊的空气,下铺有着粗糙的大手的农民发出平静而粗鲁的鼾声。

  一扇没关紧的窗户脱落了,触到地面时发出很大的哐当声,他猛地睁开了眼。他听到一阵急骤的雨声,狠狠地敲打着阳台上的防雨棚,接着是风声,先是低低的,像荒野上野狼的呼啸,然后渐强、升高,又急又尖,珠子一再膨胀,终于破碎了,呼声又转为低沉。他摒住呼吸倾听,心脏也随着风声一下一下抽动。这风声似乎具有某种魔力,他闭紧双眼,努力进入睡眠或尽量回想其它事情,都不能躲避风声,它就在他的耳边,就像古代神话里海上女妖的歌声一般,柔媚的,婉转徘徊,捆住他,使他动弹不得。那声音又突然扩大,从海螺的螺旋口向他呼喊,不可制止的愤怒,天上的瀑布倾倒下来,卧室的两扇玻璃被吹落了,他看见巨大的阴影朝他扑来……他使劲睁开眼,坐了起来。床铺软绵绵的,外面的风还一阵紧似一阵地吹着。

  “妈妈,我好难受啊!船为什么动得这么厉害?”
  “没关系的,来,妈妈抱着你睡。今天晚上有台风。来,把枕头垫高一点,闭上眼睛,不要看外面。”

  “妈妈,我睡不着。”
  “闭上眼睛,不要胡思乱想就睡着了。窗户都关好了的,今天下午你爸爸就用报纸把缝隙封好了,不要担心。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妈妈,台风会把船吹翻吗?”
  “妈妈,我们会死吗?”

                     八、静态:苹果
  每天早晨,她都要向街打开一扇窗户。那被废弃的古典柱子和窗框,白色的凹陷花纹里填满了灰尘,贝壳风铃上有久远的非洲象牙的光泽。
  每天早晨从九点起,她坐下来弹钢琴。她弹的曲子不多,大多数时候她都弹一首巴赫的平均律,很长,很平稳,就像坐在没有风的船上一样。别以为我懂得多少音乐,我的杂货铺正对着她家的窗户,有次有位戴眼镜打领带的先生进来买烟,我问他知不知道楼上的姑娘弹的是什么曲子,他说,“是巴赫的一首平均律。”说完还凝神听了一会,额头上两道皱纹松了松。我现在还是不明白平均律到底是什么,但我觉得好听,每天守着店里装食品的玻璃柜台和堆放在门口的红色蓝色塑料桶,听得习惯了,就和白花花的阳光一样自然了。
  在现在的城市里,我们这样的街道,怕是难找到第二个了。街道很窄,挤满了人,屋檐和柱子都年久失修,可贵的是它完全保留了当初古老的风貌,两边的二层房屋虽然破旧,却镶嵌着货真价实的古老饰纹,是当时仿效欧洲风格建造的。屋子都是白色,底层做店铺,上面是住家。屋子里面面积很小,但那些住家打开窗户面向喧闹的旧街张望时,还留存着贵族的遗风。我喜欢这里,在油漆剥落的白色圆柱后面,巴赫的音乐不间断地响着,残暴王室统治下的平民到我的店铺里购买日常用品,女人的粗布裙子被裙撑鼓得满满的,年轻女孩子脸上留着粗俗的古怪微笑——我把自己嵌进这黄色老照片的一角,在这里,我能编出整段从没读过的历史。
  中午我吃饭的时候她也会停下一会,汗水顺着脖子酣畅地流进汗衫里时,我就想象她如何在光线暗淡的客厅中央铺好白色的桌布,摆上擦拭得发亮的碗和杯子,我不能想象除了她之外屋里还有其他人。她总是一个人,坐在琴凳上腰杆挺得直直的,可以顺着滴下水来。我不清她的脸,但她在曲子的间隙转向窗外时会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她是沉思的,她光亮的前额背后一定充满了智慧,这点即便是我这样的人也看得出来。她停一会,经过昏昏欲睡的中午时光,琴声再次响起,我在柜台后面使劲地刷着玻璃。墙壁上淡淡的光纹有种清凉的味道。我只是一个杂货铺的老板,但是,不管你信不信,我刷着刷着,就站着不动了,我使劲用袖子擦,我不想进来的顾客被我满是眼泪的样子吓着。
  傍晚收工以后,我经过一个旧书摊子,在五颜六色的书皮之间,我突然弯下腰,莫名其妙地拿起一本黑色封皮的圣经来,这本书我只在上中学的时候翻过两页。我翻开前面薄薄的纸页,上面写着,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以后她在楼上弹巴赫的时候,我就总觉得有一束光悬在不远的头顶上。

                     九、节日焰火
  “去看焰火到底穿什么衣服好呢?”他走进房间时,她还一筹莫展地站在镜子前面,皱纹很深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依赖。他笑起来,在衣橱里慢条斯理地摸索了很久,扯出一件衣服,在床上摊开来:一件有花条纹的短袖衬衣,色彩搭配得很协调,线头也缝得密密的,很服帖。上面还留有新鲜的折痕,如同花瓣的褶子。“哎呀,太鲜艳了,穿出去多不好意思啊!”“这有什么,你看颜色搭配得多好,一点都不俗气,你穿着正合适呢,年龄大一点更该穿得漂漂亮亮的。”他望着她,笑容在眼角的鱼尾纹里变得更深了。
  “我们走吧,早点去,不然就晚了。”
  他们提前了一个小时,到达滨海公园的时候还是有些迟了,看焰火的人都挤得满满的,向海那边伸长了脖子——从车站到这里还有一段路,赶过来挺费劲的。
  他们在人群的外围转来转去,暮色里深蓝色的海平面全被高个子的身影挡住了,他们只能看见各式各样为节日而准备的鲜艳衣服,照耀着暗淡下去的公园草坪。“这样就挺好,不是吗?”她轻轻拉了下他的手,侧影被安详的光彩笼罩着。他们又向人群走拢了几步,天已经全黑了,路灯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燃亮,海那边还是静悄悄的,没一点动静,人群微微地骚动起来。
  “砰”!一声巨大的炮响,他们全都摒住呼吸,一颗红色的流弹冲上天空,轻轻地,几乎是听不到的“扑”了一声,猛然裂开成一朵灿烂的烟花,腾越并从天空网住观望的人们。人群中发出一阵欣喜的惊叹,她听到小孩子惊喜的叫喊。又一朵绿色的,金色的,蓝色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多,还有金碧辉煌的火树波涛似的一层层向天空爬升,他们的眼睛都看花了,嬉笑声和赞叹连成一片,又好似地面上绽开的礼花。“很美,不是吗?”他在礼炮的轰隆声中凑近她的耳朵大声喊。“是啊,这里多么开阔,望过去一点也没有阻碍,多么自由。”她喃喃地,充满羡慕地低语,好像是对自己说的,脸上始终挂着倾听的那种安然幸福的表情。他们牵着手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全然遗忘了别人的存在,这个孤零零的岛屿耸立着,为他们这样年轻、满怀爱情的夫妇耸立着,他们从天上眺望焰火,最宽大的金点子衣服,椰子叶上闪闪的光芒滑落……
  盛会持续了一个小时,最后一颗礼花垂落后,滨海公园重新变得安静,路灯亮起来,他们随着人群慢慢挪动步子。“很美,不是吗?”他又说了一遍。“是啊。”他们又默不作声地往前走,彼此都感到充实而温暖。海滨的空气刺激着人的食欲,那边的海潮声也能听到了,这些都使人振奋。他们在公园外面的小摊子前停下来,给孩子们买了些小烟花和玩具。他们拎着袋子到车站去,东西很轻,但手不太灵便了,他们就轮流提着这一堆小小的礼物。空荡荡的大街上,他们的背影很美,每一步都走得稳重小心、毫不慌张,和年轻时一样充满了力量。

                     十、结束语
  她在窗前收拾东西,细细的影子投进臃懒的阳光里。栏杆上的杜鹃花开败了,凋落的红色花瓣在土里枯萎,等待进入下一次的轮回。她把鼓鼓的文件夹塞进包里,手指还保持着放在琴键上的那种微微的颤抖。院子里一群玩耍的孩子哄笑着散开去,只剩下一个小可怜,孤零零的,仿佛荒野上走失了的小羊羔,浅黄的柔软头发在风里一掀一掀的。她呆呆地向那边望了会,又把一件褪色的连衣裙叠好,放进箱子底层。
  屋子已经空出了一大半,箱子和垃圾横七竖八地堆在地板上,蓝色塑料袋被微风带着,从客厅跳着舞逃到厨房去了。她听到一阵有规律的哗啦哗啦的声响,仿佛树叶面向阳光整齐地扯动,又像一种抽泣,伴着湿漉漉的地板上洗涤剂的味道。她用袖子抹了一下脸,有些水沾上去了,冰凉冰凉的,她想起小时候贪玩摔破了膝盖,在医务室涂了凉飕飕的碘酒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去,脸上还挂着不知所以的天真表情。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的,雨后他们去捉飞蚂蚁,那些落在水坑里的,翅膀打湿了,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四点种,收拾完毕。她把行李都拢到一堆,空荡荡的屋子里,堆砌的箱子就像一个小小的堡垒。她又走过去关窗户,阳光轻柔地投射到地板上,午后的空气格外寂寞,蝉声突然停歇了,几根纤细的枝条默默地摇动了一下。从窗户能望见院子最深处的小花园,花园中央是一棵粗壮的大树,绿荫底下,瘦得皮包骨头的老人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斗。“在树阴底下,那些灯笼花怕也开败了吧!”她想,突然感到一阵软弱,不禁伏在桌上轻轻地哭了一会。
  午后的阳光更冷清了,街上行人稀疏,红色的屋顶远远的,显得又累又破旧。如果某位衣着光鲜的旅客正好从起飞不久的飞机上往下望,他会看到一小片被浓绿树木装点的土地,亮闪闪的细带子河流旁密布着灰色和白色的房屋,桥梁交错,倾斜的屋顶向阳光和雨水敞开怀抱,人烟稀少的山区公路两边露出大片大片的绿色田地。他会心情愉快地想象穿彩色长裙的苗条姑娘,像古代处女一样顶着清凉的水罐走过河岸,长发松松地结成辫子,迎接人们明亮的注目与赞美。
  她把浮肿的目光投向窗外的轰鸣,只望见飞机银白闪光的机身在天空中圆滑地一晃而过,灼目的光点在墙上跳动了好一阵才完全消失。那些传说使得她微笑了。
  其它的窗口还在沉睡,她的最后一分钟,就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午后的河流不间断地流淌,每一次你涉过河水,都会怀念它的清凉,犹如怀念芳华盛开的女子。

                            2004-2-26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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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第二节下面

2004-02-27 00:59:00

音乐更加平稳,
像手延伸出去,触摸空气的脸
黑色的女孩穿着黑色礼服参加舞会
宴会上,词语排成环形烛光
每一个都有她悦耳的嗓音
她们在一起,在一起唱一首歌
眼睛高高抬起,落入雾里的一颗湿润的星

星期天的早上积聚着爱
破碎的玻璃还来不及修补
云的影子又盖住了
月亮在白色光线里消瘦,只剩下半边脸庞
完成看不见的赋格曲
每一个音符都应该端庄、坚硬
每一个音符都应该像石头那样美好
像流水渗透所有缝隙

音乐更加平稳,
在缓慢的凋零中我们把生命穿透过去
我们探折隔岸的美丽
美丽如隔岸的灯
它们和月亮,都是不灭的。

穿黑衣的人

2004-02-21 23:00:00

穿黑衣的人穿过太阳
长长的野草在炎热中倒伏
仿佛顺从的头发和
一触即发的闪闪灰烬

穿黑衣的人酒浆顺着袖口流淌
“你也要一杯吗,朋友?”
“别像空气一样溜掉。”
“别溜掉,摸摸我的脸
这顺从的野草在黑夜丛生。”

穿黑衣的人踏过陌生的墓碑
我们的生命如此脆弱
不像那些石头
黑黑的,高高的石头
在两山之间死去并等待复活
重新闪烁黝黑的荧光

在山谷枯坐的荒凉

白昼来临之前
让我们扔掉这只桨

说说毛姆

2004-02-20 20:46:00

  刚读完《刀锋》,忍不住想说两句 。
  在看《刀锋》之前,看过毛姆的其他几部不太长的小说,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本以高 
更为原型的《月亮与六便士》,我甚至觉得,这是我所读到的,他写得最好,最简洁优美 
的一本小说。从这两部小说中可以窥见一些毛姆小说创作的惯性,比如,他故事的主人公 
总是一位不为世人所理解的“流浪汉”,总是主动放弃稳定的收入与地位,跟随内心的呼 
唤,满世界寻求精神的故乡。在《月》中,斯特里克兰德的精神故乡是炎热的塔西提岛, 
是原始的热带色彩,而在《刀锋》中,拉里的精神家园在东方,在印度宁静和谐的信仰之 
中。故事的写法也有很大的相近之处,即作者毫不避讳地介入其中并成为故事的引导线索 
,在小说发展过程中,毛姆不仅是以一个纯粹的倾听和传达者的身份出现,同时还清晰地 
具备自己的性格。他在其中扮演的总是一个最优秀的小说家的身份:善良真诚,具有朴素 
的交际能力和好奇心,能够自由出入于功利与非功利之间,是所有人物的知己。这种写法 
和现实主义严格地追求视角的客观性,将作者主观评价排挤在外的主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使小说读起来新颖而有亲和力。更具有最古老的讲故事形式所具备的动人特质。 
  可以说,毛姆通过《刀锋》塑造的是一个他心目中完美的真理追求者,拉里不像斯特 
里克兰德那样利己、粗暴、无法亲近,他是温和的,富于自我牺牲精神,与当时美国发展 
初期的功利主义完全相反。而他性格上的宁静、优美、自然,都是受东方精神(印度在小 
说中成为东方精神的代表)影响的结果。被他深深掩藏的精神伤痛来源于西方的战争,而 
他最终在东方光辉的沐浴下找到了慰籍,找到了坦然接受命运责难的力量。在反映了毛姆 
对西方急功近利的社会表现的失望,从而将眼光转向陌生却仍然处于非资本主义的自然状 
态的东方。印度关于无限绝对的宗教信仰,在黑格尔那里,是最早期的象征主义的产物, 
是模糊而不完全的,与基督教的宗教形式相差甚远,但在毛姆的笔下却成为了更加和谐智 
慧的思想,他在这种信仰中体会到原始和自然的质朴,是这种自然的神性而非印度教义本 
身真正打动了他。 
  由此可见,毛姆心目中的理想人物应该是一个东西方精神融合的人,具备西方的科学 
、礼仪,同时又富于东方的坦率宁静气质,从书本和行动两方面摄取了充分的养分,是一 
个像花木般优美自然的人。这些构想都在拉里的身上得到了体现。另外,他的怀疑精神也 
是值得一提的,他对自己扎根其中的西方精神提出了质疑,对上帝提出质疑,同时,他在 
接受东方精神时,也保持着理智的怀疑态度,从不轻信。这表现为一个具有现代性的人, 
一个从不轻易交托自己的人,他始终在思考,始终在质疑,始终在寻求答案。 
  《刀锋》塑造的是一个边缘人的形象,作者通过这个边缘人反抗功利性的文化中心, 
这也是毛姆一生的创作追求。不过,作为一部小说,拉里的描述无疑过于完美,以至于失 
去了独特的个性色彩,他仿佛只是作为一个理想的概念出现。在这一点上,《月亮与六便 
士》就做得更好,人物处理更真实生动。再者,毛姆的这种写作形式也有重复之嫌,两部 
作品在主题和形式上有太多的相似,缺乏创新。伟大的东西固然不怕重复,但形式的重复 
将影响故事情节的设置,使悬念的分量大打折扣。 

老电影里的玫瑰

2004-02-18 23:20:00

  你从电影院走回去,街上还是湿的,发亮的栏杆在跳一种奇怪的舞蹈。坐在那个黑暗的位子上你就感到很安慰,老片子,都是老片子,当台风刮过三个城镇,它也就老了。屏幕变得透明,它在复述一场爱情,一个没有你在场的谋杀,尖叫声摇撼着三英里外的野草,夏天里它们都长得那样高了,齐举至眉,所有的它们都是你未成年的儿子。
  你从电影院走回去,漆黑的雨落在身上就像轻吻,你把忧伤揣在围裙里。打着电筒你就像一个明星,没有唇彩的眼睛里填满各色的惊讶。你给他们分发报纸,报纸,和冰淇淋,甜蜜的爱情上最腻味的一层,你递给他们就如从阳台上伸出手臂,一只小夜曲压低了声音拉响,你想笑一笑——但你的眼睛上没装假睫毛。
  像河流那样流向死亡,你打着电筒落入旧电影的歌声里,旋转木马一圈又一圈,停不下来。雨水倾落,你就像瘦小的月亮,浑身落满发光的尘埃。在你的歌声中,你是主角,在你的歌声中,生命永远不死。

Magic boulevard
她一部电影要看上百遍 
同样的罪行 
同样的场景 

她工作的时候总是一个人 
她帮人领位 
找最后一把椅子 
或是第一排的位置 

大银幕上日日夜夜的爱情对白 
就象风一般在她耳边来去 

她就这么看淡了别人的爱情 
但有的时候 
一个画面也会让她感动 

她在黑暗中奇怪地生活 
在这条魔力大道上 
她永远遮掩着她的绝望 

她静静地不去打扰那些情人们 
他们闭着眼睛 
错过了电影画面 

她把梦想连同冰激淋一起出售 
一个微笑不经意地划过 
她的唇边 

拿着手电筒的她 
感觉自己很美 
可以去做电影明星 

有的时候剧场里空无一人 
整个电影就是她的演出 
她就是英格丽褒曼 

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那些她熟悉的人们 
那些冰冷的人们 
从来不说一个字 

从来没有人 
与她握手 
她的眼泪于是流下来 
在银幕上出现“剧终”的时候

                          

名称

2004-02-16 17:50:00

怀旧的房间里灰尘堆得高了
而四点种的阳光还在尝试复活
一杯茶的内部
由绿色扩散到透明
被挽歌缠绕
披上死亡的披风

汉语就是温柔的命名
树木在获得名称时死去
长长的风里漂浮着面具
那些色彩都散掉了  散掉了
有一刻你那样绝望,无可复加
追逐是否只是一转身的事?

母亲的窗户还敞开着
今夜的露水
还是浑圆的吗?

                          

南方(第八封信)

2004-02-04 23:37:00

南方,整整一季温暖的雨水盛在篮子里
倾斜的屋顶
燕子和风轻快滑落
绷直的血管
在朦胧的早晨猎犬一般不安地
探询海的气味

南方,绚烂灯光下的猩红花朵
一枝接一枝
从眼皮下面经过
像排队的姑娘
等待挑选
我的记忆从碗口开始碎裂
越是拼补越是疯狂流淌

流淌,从四月开始
翻过所有的月份弥合一个圆
躺着,静静地,摒住呼吸
蝙蝠翅膀掠过
海鸥的闪光里沾着盐
皮肤像潮湿的蛇一再敞开,敞开
四月,陌生的岁月
撑开龙骨历数窗上的灯影

于是,我选择干燥的日子
折叠新鲜衣裙
并埋葬它们
埋葬海面上盛开的缤纷色彩

冬天
北方的湖面冻得结实
雪永远不会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