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于坚

2003-12-09 23:54:00

那时我正骑车回家

那时我正骑车回家
那时我正骑在明晃晃的大路
忽然间 一阵大风裹住了世界
太阳摇晃 城市一片乱响
人们全都停下 闭上眼睛
仿佛被卷入 某种不可预知的命运
在昏暗中站立 一动不动
象是一块块远古的石头 彼此隔绝
又象一种真象
暗示着我们如此热爱的人生
我没有穿风衣
也没有呆墨镜
我无法预测任何一个明天
我也不能万事俱备再出家门
城市像是被卷进了 天空
我和沙粒一起滚动
刚才我还以为风很遥远
或在远方的海上
或在外省的山中
刚才我还以为
它是在长安
在某个年代吹着渭水
风小的时候
有人揉了揉眼睛
说是秋天来了
我偶尔听到此话
就看见满目秋天
刚才我正骑车回家
刚才我正骑在明晃晃的大路
只是一瞬 树叶就落满了路面
只是一瞬 我已进入秋天

  阅读于坚的《那时我正骑车回家》这首诗,让我想起了他一系列的以城市特别是街道为背景的诗歌。它们都有类似的简洁精悍,仿佛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玻璃钢架。阅读它们给我的感受是亲切的,我能带着这些平实的话语上街去,和所有的路人一起,进入秋天,或者蹲下来,系上脱落的鞋带,
“像是在人群中走着走着
忽然落伍 慢下来 变成了一只猩猩”
           ——《作品104号》
  在于坚的诗歌里,街道的背景可以看作一种象征,日常生活的正常秩序的反映,而作者则能在这井然有序中看出反常来,比如一场携带秋天气息的风沙,“只是一瞬 树叶就落满了路面/只是一瞬 我已进入秋天”。秋天无声来临的一瞬被作者捕获,并细致地描述出来,这种细致不仅是呈现在场景描绘上的,更是通过身在其中的心灵对每一次激变所起的波动的刻画表现出来,通过时间和空间的激烈变换表现内在的感受。只有这样,这种细致才具备了深度和新鲜的生动性。因为心灵的感知和变化都是个人性的,这场秋风也就因此获得了独特的意义,获得了诗意。在《作品104号》中也是一样,作者以反常的“蹲下”的动作,“偶然地”“发现了一种风景”——“一个简单的动作 改变了一条大街”,这就是作者想要表达的。在这些诗句中,作者借给我们一双明亮的眼睛,把他作为诗人独有的敏感情绪传达给了我们。而这些场景对我们来说,都是极其熟悉的,就在我们身边反复出现过的。由此可见,于坚的写作无疑是承继了他所提到的“第三代诗人”的写作主张,即主张诗歌应该”从隐喻后退”, 拒绝诗歌为先验的本质、既成的意义服务;更注意世界作为局部而不是整体的非本质、不可释义的存在,更注意诗歌与日常生活的关系,更注意如何写而不是写什么。其姿态是反讽、富于幽默感和谦卑的,这与过去升华、高蹈的倾向不同,因而呈现了一种下倾的姿态。(于坚:《关于中国当代诗歌—在瑞典奈赫国际诗歌节上的发言》)。因此,于坚的诗大多是以日常生活事物为描述对象的,他的表现方式也是形而下的,他对生活的挖掘并非是通过逻辑的哲学思考,而希冀以活泼可感的个人话语及姿态抵达场景的背后,触及生活中常新的本质。
  再者,是于坚诗歌中的语言。这一点也秉承了上文提到的第三代诗人对于诗歌写作在语言上的主张,一种口语化的,非陌生化的语言,更加活泼、谦卑、幽默,这种语言和日常的描述对象融为一体,充实了纯粹诗歌写作,避免了脱离政治抒情的个人化诗歌中出现的空洞和苍白。同时,于坚在语言运用上还反对传统意义上的抒情。他的诗歌语言总是简单节制的,很少出现歌颂式的咏叹语气。但这并不是说于坚的诗里就没有抒情。他的抒情是更隐秘,更内省的。就像一个孤僻的孩子,不肯直白地向人们表露出他的一切情感。在貌似冷静的语句后面,隐藏着作者更为动人的温情。在阅读于坚的诗歌时,我感受到一种深处的温暖。他的抒情是个人化的,而非北岛时代的集体式抒情。这就使得他的情绪更加含蓄,复杂,无法作出任何细致的拆分。他的抒情不是通过语言咏叹,而是通过他笔下的意象,缠绕在意象之上的情绪形成朦胧而温暖的迷雾,笼罩了阅读的道路。在他粗犷的外表下,潜藏着对生活的热爱,和并非尖刻的批判。而他节制的语言表述,则是通向意象和情绪的道路,表面看去这种通达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正是对节制的语言背后情绪的追问,才使我们最终到达了诗人的内心。例如,在阅读《那时我正骑车回家》时,只要读到最后一句:“只是一瞬 我已进入秋天”,我们就能感受到短小的语句赋予秋天降临这一瞬的力量,感受到秋天的静默和安详,那风沙退去之后明亮的宁静。这使我们沉默,使我们微笑,为生活中常被遗忘的“奇迹”。我们并不需要做更多的背景调查,更细致的理论思索,我们只要摒弃干扰,静静地沉浸到他的诗作中去,走进我们同样的熟悉的场景中去,就能感受到那股暖意,如同冬天壁炉里不曾熄灭的火光。
  与于坚潜在的抒情对应的是“废话”写作所提倡的“零度写作”。提倡“废话”写作的诗人们试图通过向“零度写作”的努力靠近,更大限度地增大表达和领悟的空间,造成作者和读者之间绝对的自由。他们通过表现不带任何情感色彩,不带任何意义的场景或人事,给读者创造想象的巨大荒原。这种主张表面看来是辉煌而吸引人的,但实际情况是,作者和读者是否能够承担这种绝对的自由。不带任何情绪的写作对任何作者来说都是极其困难的,这将使他们的作品带有故作的冷静,而失去本来的自然情趣,同时也会让他们因为无法在写作中获得情感和思索满足而失去很大一部分创作快感。零度写作就好像是在操作一台精密的仪器,而很难想象,作为操作者的作者能在其中体会到多大的创造性快乐,并且能在这种过程中保持自己的自信。对于读者来说,没有道路的荒原引起的更多可能是恐慌或不知所措的情绪。任何事物都在想象中与自己保持着同等的距离,既不亲切也不拒斥,而一个自身有限的人如何可能不带恐惧地活在无限选择的世界中?人是否有能力承受无限,承受绝对的自由?阅读的头脑是否能同时吸收或产生所有的颜色?这些问题,都是我对“零度写作”的必要性所存的质疑。当然,所指过于直白的诗同样是苍白的,是死的。它在呈现之初就已经死亡。因为它只要被读过一遍,就再也没有更深地挖掘的必要了。它所带来的想象空间是极其狭窄的。当诗歌尚存在于以政治抒情为主,为共同的政治理念服务的时代,它的自由度必然是比较低的。而当它发展到现在,进入以“纯诗”为理想的写作状态,转入表达诗人隐秘的个人体验,从公共语境转入个人语境之后,它就具备了更多的可能性,更多的解读方向和感受的维度。但它也并非是完全发散,无迹可寻的。回到于坚的诗歌,对它的理解可以是字面上的,可以是从语言中获得的幽默和快乐,也可以是他的情绪所给予我们的温暖,这种诗歌背后的空气虽然是朦胧的,但作者还是在朦胧中为我们指出了道路。他通过语言的色彩和经验,通过创造出的意象(一些被情绪缠绕的意象,它们的组合构成了同一的方向而不是混乱的指向)构成有限的世界,在这个有限世界里,诗人和读者,寻求到自己的安慰,独属自己的话语。通过隐秘的对话,作者和读者达成了一对一的线形沟通,这种桥梁不含盖所有,但却是最真诚和令人愉快的。
  最后,我想说,阅读于坚是轻松快乐的,我本想用同样活泼的语调来表述,却最终难以做到。在持续的阅读中,他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供栖居的诗意场所,这正是我们这些无家的孩子,在诗歌中寻求的。
  秋天的下午 我独坐在大高原上
  听到世界的声音传来
  这伟大的生命的音乐
  使我热泪盈眶

晚间阅读

2003-12-06 23:39:00

晚上在房间里守着台灯读那博科夫的短篇小说,优美而充满着忧伤。

房间里很冷,脚要冻僵了,窗户外面仿佛是暗得看不见的河流。

没有水流声。

我曾经躺在床上,望见硕大的苍白月亮浑圆地升上来。就像忧愁的少女的脸。

我们无法抹去的生活的真实的忧伤,如同哭泣的网,密密地包围了我。

“放开我,”诺拉疲乏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前两天我儿子死了……”

白色的纪念

2003-12-05 23:10:00

扫雪人走了
音乐消失
她站在白色教堂的尖顶上凝望
睫毛冰冻成潮湿的霜

冰的坚硬进入骨头
一小具透明钢架
在阳光下一点点融化

一个白色的梦
怀乡病般寄居在你胸中的
在濒死的床塌前
变得安详
延伸 延伸
世纪末唯一安静的河流与钟声

扫雪人走了
街道上的盐粒温暖地闪光
地平线掩没了屋顶

你的靴子沾着雪了
你的靴子沾着了雪

麦田和月亮 之二

2003-12-03 15:54:00

秋的瓶中填满冰块 
一阵细雨 
风裹紧了头发 

酒色的麦田 
琥珀中的透明种子 
面向墙壁倾诉 
裂缝就拓宽,涌出混合的色彩 

一条铁轨是孤独的标志 
仿佛寒气侵蚀房屋 
盘子打翻在地 
鼹鼠俯伏在 
熄灭的炉灰上 

而故事的结局后面 
是白头发的诗人 
陷入摇椅 眼光朝下 
向空空的酒杯寻求神祗的虚位 

月光 
这唯一漏掉的词 

诗与真

2003-12-03 15:53:00

  被各种理论言辞搞得昏昏然时,我重新拿起了茨维塔耶娃的书,从上次断开的地方开始,从诗剧《阿莉亚德娜》开始,进入她独一无二的女性世界。她的诗剧更多的是诗,是设置在戏剧场景中的诗,从岩石中绽裂出雪白,这紫色封皮下闪烁的魂灵,开始了她新鲜且永不疲惫的吟唱。她的小说和诗剧,总爱以女性的名字命名,就如其中充满女性特质的柔软热情一般。她的剧本不是用来演出的,它无需用演员的手势和语调来表现,它自身已具备扬抑顿挫,具备美,通过语言和想象向我们敞开。她的作品是用来诵读的,一个人的诵读,就像在熄了灯的舞台上回想曾有的绚烂。
  她喜欢用古典的人物,古希腊的悲剧故事。在这些故事里,英雄和少女被命运所困。但在茨维塔耶娃笔下,没有绝望的悲恸,主人公得到道德的宽恕,如《费德拉》结尾处忒修斯所说:
  “这本是一场古老的没有悬念的论争。
   没有清白无辜者。人人都有过错。”
  他们得到宽恕,伦理暂放一旁,由此流露出的,是纯粹的美,没有负重的美。古希腊的自由得到恢复。悲情的英雄在走向命定死亡的过程中展现最大的透明和火。灰暗天空下面的徜徉是春天般的,草叶的温暖复苏生命,以及永恒的悲哀与镣铐。镣铐也是一种美,它是隐秘力量的象征,而非世俗法规的阻断。一种信仰背后矢志不渝的献身,面色苍白的姑娘把荆棘编成皇冠,接受神的加冕。茨维塔耶娃呈现出骨灰盒中的欢唱,她不曾停息过,不曾因为哭泣把脚步拖得软弱迟钝,《阿莉亚德娜》里提琴转调般的咏叹:
  “黑色的,黑眼睛是绿色的,
  黑色的,黑眼睛是明亮的。

  黑色的黑眼睛是红色,
  黑色的黑眼睛是慈善的。

  黑色的黑眼睛清晰可见,
  黑色的黑眼睛拼命叫喊

  黑色的黑眼睛变明亮,
  黑色的黑眼睛是白色的。”
  从中我们所感受到的,难道是死灰一样的哭泣吗?不是的,那是少女的爱情般的哀悼,柔和的哀悼,夜莺的歌声和眼神,但永远不是最后结局。一切都不会死亡,生命的种子已经开始萌动,盛满琼浆的酒杯在墓碑上方交织起来,如同最坚固的誓言,无法泯灭的手势。那些岩石和海边的峭壁都是古代的,而歌声却是我们的,中间并无距离。这是最后的史诗,在世界粉碎的前夜,最后的高音,诗歌上袒露的真。
  合上书页时,我仿佛从一只烛火的温暖里跌落出来,闯进这个秩序井然,却为我所不理解的现实世界。当我们不得不用世俗的语言表达一切生活和自我体验时,我们已永远失去了神性的光辉。世界变得散文化,词语垃圾一样堆砌,仿佛一件艳俗的礼服,高贵从革命的字典里除掉,身穿粗布袍子的上帝不复存在。然而,是市民生就鄙俗吗?是乡间的餐盘肮脏吗?抑或我们的表达出了问题,我们朗读时的心情出了问题?莎士比亚的剧本在舞台上遭到嘲笑,只是因为他竟然向生意人和学生们使用诗的语言。神殿的支柱坍塌了,距离的重合割断了词语的高度,正是这种跌落,这种对距离的拒绝,使今日的文学中,难以再出现茨维塔耶娃那样的,叙述中暗含的高贵。仔细打量就能发现,她并未使用多少珠翠式的意向,但从她笔下说出的每一句话,即便是对贫困和日常的描述,都闪现华贵的光芒。什么才是她的点金石?是对诗化语言的执着,对语言陌生化和距离的把握,更多的,还是灵魂里的真,对自由的追寻以及面对一般民众的平等眼光,对他们的真诚热爱。干燥无光的台词是对观众的侮辱,而自然的高贵,自然流露的自我对语言的审美力,才是对所有阅读者和观众抱有的充分信任及交流态度。民众并不拒斥诗意的语言,除非它是故意高高在上的,我们的错误就在于徒然降低身份去“迁就”,结果却只是造成了自身的乏味与受众的恶习。沉落的尘世并不讨好,我们已经见识了太多的平凡和污秽,不愿在以任何其他的方式再温习一遍,我们在言说中寻求安慰,寻求宣泄过后的拯救,那才是使孩子安然入梦的最好故事。他们并不喜欢把头放在枕头上时,再经受各种虚幻的恐吓。
  被怀疑的纷繁折磨时,我拾起了茨维塔耶娃的书。我躺在她女性的温柔羽翼的遮盖下,这样夜空就是温和的,隐没的星光向我述说种种传说,发生在风的草原上或呼啸的海水下面的,被歌的泪水沾湿的传说。
  初冬空气寒冷的今天,晚上我梦见狮子。

《一个人的房间》

2003-11-29 01:45:00

  《一个人的房间》是以独特的笔法写成的一本书,作为论述类型的文章,伍尔夫却试图以散文的笔调娓娓道来,其中呈现出一种努力,即不仅要在内容,还要在文体上实践自己的观点——同时具备男性的逻辑明晰性和女性的优美情感。文章的开头似乎让人感到一种愤怒,公共教育对女性的拒绝,社会规范和习俗对女性发挥艺术才智的限制和讥讽,男性作者谈及女性时流露出的偏见,只要挖掘缺失的历史书页以及本时代被埋没的现实,就足以引起普遍的愤怒和不满。作者从当时以及历史两方面的著作和评论出发,首先是男性作家的作品,他们在评论中对女性智力的贬低,作者看来,无疑是期望从女性这面魔镜中看到夸大了的自我形象,从而获得一种慰籍,而他们的观点大多缺乏可信的考证,只是激烈的情绪宣泄。针对女子才智遭到的贬低,作者用描述故事的形式进行了探讨。得出的结论是,在伊丽沙白时代,确实不可能出现一位莎士比亚那样的女子,其原因并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社会习俗对女子受教育和进行艺术创作的严厉阻挠,以及女子没有独立的经济基础以至无法拥有进行创作所需的起码客观条件。社会乃至家庭成员对女子创作抱有的态度不只是漠视,而是一种敌意和刻意嘲讽,她们甚至无法毫无遮掩地完成自己的手稿。一间自己的房间不仅意味着一个独立空间,还意味着不受干扰和自由勇敢的表达,这种条件,即便是在最潦倒的男性诗人那里,也是不可缺少的,而女性却要在厨房,在半掩的房门背后用吸墨纸盖住未完的手稿,仿佛在风雨飘摇的小舟上歌唱。
  上述困难在女性作品中留下的痕迹也是无法消除的,在接下来作者列举的女性作家中,她分析了她们在写作上呈现的女性特点,同时也一再指出环境的窘迫给她们的作品带来的影响。先是一些出身贵族的女性作家,如温切.西尔夫人,玛格丽特.卡文迪什到中产阶级的贝恩太太,以至出身平民的简.奥斯丁和勃朗特三姐妹,她们都呈现出自身女性式的优美和细致的观察眼光,特别是简.奥斯丁,她能够从传统的男性写作方式中脱离出来,建立自己的叙述话语并始终坚持它,为今后的女性写作开辟了一条道路。她们的写作题材大多限制在狭小的厅堂之中,这与她们无法拓展生活空间有很大关系,但她们能在其中尽情显示自己的犀利目光,以小见大,或嘲讽,或歌颂,使相似的题材呈现丰富的表达空间。她们的生活方式也决定了女性写作更多的偏向于小说的形式,因为小说更像观察的产物,不需要像诗那样运用抽象的思辩(像奥斯丁那样的平民女性,是无法接受更多正规教育的),也不需要高度集中精力来完成,它可以一部分一部分地,像蚂蚁堆砌食物那样,用更长的时间把片段组合起来。她们的天赋和坚韧毅力使她们突破环境的局限,在劳作的零星空余时间里完成的小说,并未因为时间的断续而失去连贯流畅的风格,事实上,它依然保持了令人惊讶的浑然天成。但另一方面,创作的窘迫还是在她们的叙述中无法掩饰地流露出来,平静的叙说有时会被哀怨的情绪打断,“本该写得冷静时,却写得激动,本该写得机智时,却写得呆板,本该描述她的人物时,却描述了她自己。”“她的天赋永远不能完整和充分地表达出来。她的书必然有扭曲变形之处。”这些都源于女性作家对自身状况的不满和寻求更大自由的强烈渴望,隐秘的渴求扰乱了她精心构造的叙述。这不仅是夏洛蒂写作的欠缺,也是同时代女性作家的通病。
  由此,话题延伸到更深层次的探讨——关于小说写作的诚实态度。这种诚实态度不仅指写作时平和纯粹的心境,还在于,一个女性作家,如何在写作过程中避免男性批评的干扰,从男性视野中走出来,建立自己的世界。作者把目光集中到一位当代女作家玛丽.卡迈克尔身上。她的独特贡献,首先表现在突破了传统作品中依赖男性及婚姻关系表现女子形象的手法,大胆地表现女性之间的微妙情谊,开辟了新的表现天地,这又是极其困难的——“我想看一看,玛丽.卡迈克尔如何着手捕捉那些从来没有记载过的姿态,那些从未说过或只说了半截的话语,当女人独处一隅,未曾给另外一性的光怪陆离的光线照亮时,这些姿态和话语本身,不过像是飞蛾掠过屋顶时留下的暗影。”但在这个微妙的世界里,女性第一次独立站到舞台中央,通过彼此的话语和手势,照亮了自身。她们表现出完美的智慧和“极其精妙”的个性,这种优点无法通过男性世界中的勋章荣誉来证明,证明恰恰是通过这些获得勋章和各种荣誉的男性作品来体现的。历史上如雪莱、歌德、伏尔泰等伟人,他们对女性的肉体与精神上的倚赖,“他们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仰慕女人,追逐她们,与她们一道生活,向她们吐露心声,同她们做爱,描写她们,信任她们,显露只能说是对另外一性中某人的需要和依赖。”这恰恰表明,他们对女性特质这一自身缺乏的品质的需要,说明女性性格特点的重要和“精妙”,男性需要通过她们补充自己干涸的思绪,使自己的创造力在不同境地的滋润下重新活跃起来。而这也恰恰是对那些自负的男性批评的一种回答,他们蔑视的,也正是他们竭力寻求的。
  叙述似乎在引向对女性不平地位的分析以及愤怒指责,而事实上,作者像吹熄一只蜡烛一样,突然熄灭了她潜藏的愤怒。她并不想成为一个愤激的“女权主义者”,她的态度是冷静的,她看到的不是逐渐直起腰来的单独的女性形象,“眼见两人走到一起,上了出租车,我就不必再费力气,而头脑也复归和谐。”这不是女性的愤怒抗争,这是两性的融合、互补,一个“雌雄同体”的优秀头脑,才是作者的最高理想。谈论性别差异,正是为了最终遗忘它,在人的基础上,存在的基础上进行创作。“高度发达的头脑的一个特征就是,它不会专门或孤立地想到性。”作者最欣赏和期待玛丽.卡迈克尔的也是“她像女人一样写作,与此同时,又忘记了自己身为女人,因此,只有当人意识不到性别时才会出现的那种性的质感,不禁活泼泼地跃然纸上。”这才是本书论述的最终目的——期待一种结合了男性和女性特质的写作方式,最本真的,心怀仁慈的写作。在这种状态中,人是完全自由的,不受任何偏见和愤激的左右,表述如清泉一般汩汩而出。通过消除对性别的关注,使两性达到最高的平等和融合。这不仅是伍尔夫对文学创作提出的理想,也是她对妇女问题的一贯观点。因此她也对女权运动提出质疑,认为它强调性别问题,从而导致男性自我意识膨胀,反而从另一方面加剧了性别歧视。但这种构成论观点对女性运动的消极影响也是不容忽视的,两者之间的矛盾希求着一个更加合理的平衡点,这是有待进一步思考的。
  但不管怎样,伍尔夫关于两性融合的理想仍然是引人的,体现了她作为一位杰出的女性作家独具的冷静客观的眼光,她以展现思路的新颖方式,给干燥的论述赋予散文的优美气息,从这一点来看,《一个人的房间》不愧为结构与形式浑然一体的优秀之作。
                                      

雨水与圣经

2003-11-25 22:50:00

下午出去的时候外面下雨了,雨很小,但空气是湿润的,很冷。我们坐在大教室里上课,荧光灯开了,窗户紧闭的房间里充满了诗和呼吸的温暖。晚些的时候,窗外环绕着荷花池的灯突然亮了,天色灰暗中透着明亮,静静的花苞状灯盏就在透明的空气里逐渐凸现出来。风紧贴着教室窗下的草地吹拂,仿佛一只敏感的小兽匆匆奔过那绒毛般鲜嫩的草叶,使它们都向一边瑟缩着偏倒,并留下新鲜的蹄印气息。我心不在焉地听课,让诗句如音乐般飘过耳边,却并不显露它真实的语词意义。我只是感受它,柏桦的《在清朝》这个题目给我带来的清新和夏日里回忆的距离,明亮的教室与灰暗的天空的距离,这样我就仿佛栖居在阅读的壁炉边,被火光照亮半边脸庞,与寒风彻底隔绝。
先前在屋里拿圣经来读,从旧书市场买来的,黑色的软皮封面,暗格花纹,干净得没有一个字——正是一部伟大的宗教典籍所应有的装帧。从创世开始读:“神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神看它是好的。”完全简单朴素的话语,没有一点修饰。这些因为我们的夸饰而被用滥了的词,在这里都恢复了它们本来的面貌,如其所以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不带一点陈腐的味道。它们完全是被语言背后神性的力量支撑着,发散出纯净的原属于语言的光辉。因此,翻动薄薄的书页时,我的心中会产生真挚的感动,被原初的圣洁打动,就像纯洁的少年面对水中梳洗的姑娘完美的姿态和眼神时所产生的那种不可亵渎的愉快。我想起那些关于词语与描写的论述,面对不断成为枯井的词语,真正的解决途径并非继续发明新词或新鲜的比喻,而是拣拾我们丢失了的虔敬之心,从语言的中心赋予词语自身的力量。
雨还没有停,我换下湿的外衣,回来,回到阅读以及对阅读的诉说中来,这样我就感到愉悦。手指越发冷了,但胸中扎了尖刺的夜莺,不会停止它对玫瑰的爱情的歌唱。静穆是一支火,在思的居所中,我把手伸向它。

《爱玛》

2003-11-25 01:15:00

一个包裹在温暖的叙述中的故事,冬天倚着壁炉谓叹的伤逝。小小的城镇,小小的阁楼,小小的哀怨和沉浮,都笼罩在外省小镇幽微的阳光里。爱玛的身影和她的爱情憧憬一起,时隐时现——层层叠叠的衣褶,苍白皮肤下跳动的蓝色神经,阳光下安详或狂热的表情,这么个娇小的女孩子,在幻想的滋润下,永远是个孩子,站在不够充足的阳光里,等待死亡降临。
她并非死于债务,她死于心碎——没有梦想,没有怜惜的日子是无法想象的,一旦迈入水中,就再也望不见岸边冰冷的大理石台阶了。她唯一的归宿,就是小小墓碑下的一方宁静,一枝润湿的迎春花,是为她不为人记起的纯洁与痛苦准备的。
我以凝望的姿势读完整个故事,仿佛温驯的眼睛,缘着明亮的鸽哨掠过檐角。窗外天空依然阴霾,无法擦亮的灰色玻璃,冬天的树枝交错地映在上面,有令人心痛的纤细。爱玛的故事就在这时向我展开,躲在泛黄书页里的细密字迹,记录下一个回忆,一个风一般的消逝,面对如此的脆弱,我们如何能说出哪怕是一个责怪的词?小粉红花沿着墙角生长 ,在冬天发红的夜空下瑟缩着做梦——凋零,和我们这些在内心里疼痛着伸出手去的孩子 ,有什么区别呢?爱玛的故事也是个不愿结束童年的孩子的悲痛吧!
如同冬天光滑的枝条,故事延伸到文字以外,我们分不清彼此,垂怜他人就是垂怜自己。一个襁褓里充满温情的名字,干净的餐盘闪烁的光,严厉的作者隐而不见,我只看到他的泪水,在黑色浓发背后狭窄的玻璃上,汇成细细的泉。

2003-11-22 21:34:00

1.
只在夜晚盛开的白色花朵,傍晚时分,冷金属的光辉切割暮色,长头发的女子向遗落的硬币俯下身去,裙裾颤动,一小股泉蜿蜒而下。我向草堆走去,夏天最后的牧歌唱响,在寒意中我们表情肃穆,期待晚餐桌上呈现的奇迹。栅栏打开了,鸟群仿佛黑色的云,在空中划着曲线,疲惫使它们忘记了整齐的队列。孩子们望着他们,用眼睛捕捉隐秘的飞行轨道,女孩的卷发熠熠发光,恰似树枝形成的拱顶上,一枚跌落的红色浆果。

2.
我想在回忆里歌唱,不间断的,男中音圆润的嗓音把自己拉得和提琴一般如泣如诉。时间无限柔软,忧伤就从中凹陷,拽住,固执地往深处去,紫色的深处,花瓣一般缓缓张开的迷醉的深处,海底的深处。没有边际的黑暗里,攥紧的双手终于打开,我们跪下,宽恕过往的每一分钟,拔除尖刺抚慰花朵的伤口——你还记得吗?午后那潺潺的声响,母亲苍白的手,绷紧的皮肤上凸现的蓝色静脉。我把头埋下去哭泣,像孤儿一般无倚无靠,摊开的手上只有一颗冻结的雨,那是我尚未开启的礼物。

3.
火,可祝福的温暖,燃烧的暗箭。到处都是红色,酒杯中生长出金色的蛇。金碧辉煌的庙宇里,火焰无处不在。血色的剪影围拢起来,在岩石上舞蹈,颂扬崇高的理性和神。火山喷发,庞贝城陷入死寂,凝铸的热情石笋般耸立在宽阔的街道上,高扬的欢歌吊在半空,永不垂落的火红信子朝向石化的贝壳。这是保存传说的最好方式,永不结束,永不调败,鲜艳的裙子依然为明天的舞会准备,少女踮起脚尖奉献自己的爱情,不落幕的剧场永远没有悲愁。

秘密的宝盒

2003-11-20 17:19:00

                                            秘密的宝盒
                                          ——我的序
  有了开始,才会有结束。
  做这样的事,其意义只在于把火焰装入核桃,让虚构的观众不至于因为不知所终而愤然退场。生命遥遥无期,我们无从知道,死于一场横祸或是年迈的安详,悬念早已决定,只是我们就是故事里的主角,无法退场旁观。我们能做的,只是借纪念之名,给回忆加标。
  其实一直未曾想过要把这一段切割,用草编的纪念碑封闭起来,夏季河滩上彩色的石子,对于乘凉的人们一钱不值,却是常来戏耍的孩子们内心私藏的秘密,如果你还保留着童年的宝盒,你就能读懂我的微笑。
  年轻的日子,被践踏的流浪歌声,写作时我总是心怀卑微的痛苦,一棵草长不成大树,却要为了自身的尊严苦苦挣扎。这颗心被历史尘埃里的涓涓细流滋润过,它渴望着吐露,只是一种单纯的诉说,赋予夜半的孤独一点意义,向虚无中的嘲讽拔出一根刺。我相信忧伤诞生于童年,它在这座城市里滋长,疯狂的草一样地生长,预言被悬置于语言的中心,从眺望的那天开始,时光就风一般流转了——我们都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走在夜晚明亮的城市荒原上时,我数着整齐排列的路灯,我曾依靠它们决定我的命运,而后又轻易抛弃了它们。在同一条路上,我不断地把脚印重叠上去,就像农夫一遍遍耕作着土地,也把他们的泪水,欢笑与无声的祈祷掩埋进新鲜的土壤之中。这个剩余的时代,我们早已丢失了史诗,我们脆弱的内心又将往何处寄存?
  丢失了,一切的花蕾和期待——圣诞树下不再堆砌着礼物——唯一剩下的,只有阅读和书写,这两个定格在黄昏的苍凉手势,树阴里蓝色裙子的小女孩渐渐走远,臂弯的篮子里闪烁着葡萄紫色的光芒。从现在开始,我试图想象,那个温暖的傍晚,在挽歌里,你给我读一首诗,如果你能给我读一首诗,那就很好,真的。
  这里最后的句子,似乎是为感激准备的,但是,也许我更应该像个勇敢的初登舞台的演员那样,不怀杂念的,大声念出我第一句的台词——也许,这将是更好的感谢。
  幕拉开了,聚光灯里脸颊红红的孩子,要开始唱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