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欢作乐

2007-02-06 19:48:00

毛姆总是让人开心的。这就是我打开毛姆的小说时最强烈的感受。《寻欢作乐》这本书,据毛姆自己在前言里所说,是他最喜欢的一部作品。这种乐趣当然不是讽刺一个名作家或是揭露优雅生活中的种种矫情之处就能带来的,而是“因为那个脸上挂着明媚可爱的微笑的女人为我再次生活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她就是罗西.德里菲尔德的原型。因此,这是一个关于女人的故事,这个女人,也许毛姆在当年的恋情中为他如今赞颂的性格遭受了很多痛苦,但如今他为了重新见到她而写这个故事时,却只带着记忆给他留下的那种温柔愉快的感情以及宽容的态度来讲述了。

如果把毛姆这种有点小家子气的讲述方式和题材与《安娜.卡列尼娜》之类的宏伟巨著放在一起,前者自然会相形见绌,但如果问起作品的受欢迎程度,它的平易近人和讨人喜欢,那毛姆的小说当然是我随时随地都愿意读并且会立即从中得到乐趣的那一类。这就是它独特的价值。它雅俗共赏的笔调,特别是以第一人称引导故事的叙述方式,使读者始终沉浸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在一个适当的距离旁观整个故事的发展,这出舞台上的戏剧在你眼前恰如其分地展开,有时也让你有参与其中的小小乐趣,又总会在最适当的时候使你惊讶或感动。但所有这些感情的产生总是伴随着那一贯的愉悦的背景音乐,它带给你的震动都是恰如其分的,是英国绅士那样的温文尔雅的感情,值得你默默咀嚼,却绝不会影响睡眠。这就是毛姆带给我们的英国式的幽默和温情。他设置的讲述者,这个“我”,也是这样一个能适度控制感情,受人信任却不讨好的坦率角色,因此而得以目睹整个故事的发生却又保持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这个角色如同空气般容易被读者忽略,但他具有自己独特的性格,又是最重要的调节情绪的枢纽。通过他,毛姆自如地开始和结束,自如地隐藏起令人震惊的细节,又在适当的时候引爆。这个讲述者的角色在许多其他作家的笔下也出现过,但在毛姆笔下却意味着更多,成为整个小说的背景音乐和处理力量平衡的重要因素。

在这种情况下,就不难理解,为何罗西这个主要人物在书中虽然至始至终都遭到众多非议,我们却忍不住喜欢她,看到她的美貌,她天生流露出的勃勃生气,甚至她不加掩饰的物质欲望,我们都会像那些受了她爱情恩惠的人那样,即便愤怒和嫉妒还是不能拒绝她周身的光芒。她讨人喜欢之处完全不是出于道德,出于某种典范,而是出于人最自然的天性,因而我们也得以在道德和各种规范之外自由地呼吸,表达自己最单纯的愿望而无须担负社会的沉重责任。毛姆在宽容罗西的同时也使我们得到放松,得到在现实中享受不到的“寻欢作乐”的乐趣。同时,他又那样善于将幽默,温情和沉思巧妙地糅合起来,从不肤浅地描述一个故事,而是在讲述故事时又不让人厌烦地谈论那些更深刻的主题,你不会因为他长篇大论就烦躁地跳开,去搜寻故事的线索,他的处理恰到好处,总是能让你在事件的中间停下来,一起津津有味地谈论一小段题外话,略微就此思索一下,再兴味盎然地继续探索。尤其在这本小说中,主要人物里有三个都是作家,毛姆更能在其中很方便地谈论自己的思考和感受,在罗西接电话的间隙,他谈到作家的生活:“无论何时,只要他心里有什么事情,不管是令他心神不安的某种想法,好友亡故的哀痛,得不到回应的相思,受到伤害的自尊心,还是对一个他曾好心相待的友人背信弃义的愤怒,总之,只要心里产生一种激情或一种令他困惑不解的想法,他只需把它写成白纸黑字,用它作为一个故事的主题,或是一篇散文的点缀,好最终把它彻底忘却。他是惟一自由的人。”这样平实说出的话自有其动人之处,也许这也正是毛姆自己从写作中获得的,它使一切写作者都获得了很好的安慰。

总之,毛姆具备了一个流行小说家应有的娴熟而引人的讲述技巧,却又不失其深刻性。他没有带给我们伟大的哲学性思考,也没有一流悲剧或喜剧所有的那种震撼力,但也许正因为他这样一种“二流作家”的地位,使他的作品流传得更久,更广,给更多的人带来阅读和思索的喜悦。阅读毛姆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只要打开书,把自己交托给他为我们而设置的那个彬彬有礼的角色,就可以随同他跨越时间和空间,在平凡人中间看一场动人而不凡的演出。

《宠儿》

2006-11-07 19:55:00

《宠儿》的悲伤不是一般的伤感,不是童年的阴影构成的若隐若无的情绪,是洪水般的,只要稍稍开一点闸门,就会汹涌而来,淹没所有。

难以解释她何以达到那种力量,简洁的语言,平常的对话和争吵,但那细小的痕迹如淤血般遍布生活,随时都要趁机挣扎着浮上来,挣扎着发出自己痛楚的光芒和声音。他们在灰色的房间里维持表面的平静,那种平静多可怕,他们并不是神经敏锐的人,他们如此相同却不能向彼此倾倒这相同。

宠儿是玻璃一样脆弱又火热的存在,耀眼,柔软,和水亲近。这可怕的幽灵努力使自己成为生活的中心,为汹涌的波涛打开大门。

这是1913年的作品,那时候我还小,还不懂得真正的创伤和悲痛。

《细雪》

2006-10-10 19:49:00

或许应该把这篇小说当作关西风物的画卷来阅读欣赏,当然,还不止于此。谷崎润一郎的作品我算是第一次认真地接触,之前虽然浮光掠影地看过《春琴抄》,却不知道作者是他,也只略微记得一点内容罢了。《细雪》比起《春琴抄》来,篇幅长得多,内容也是现代的,读起来就更从容熟悉。故事表面上是以关西上流社会出身的四姐妹中雪子的相亲婚嫁为主要线索,串联起四姐妹不同的生活和命运,但雪子在其中的面目却是很模糊的,倒是最小的妹妹妙子的形象最为鲜明。四姐妹中大姐鹤子的形象最为平庸,幸子虽然家室美满,容光焕发,每每陪同雪子去相亲,总被人认为掩盖了雪子的美貌,但从性格上来说,她还是更多为俗务纠缠,思虑更多,因而有犹豫不决和庸常的一面。因而,书中最主要的是,是雪子和妙子这未出嫁的两姐妹间的对比。雪子沉默寡言,面貌纤细,是日本古典美人的类型,到了当时那个变动的时期,能欣赏这种美的人似乎寥寥无几了;而妙子则完全是雪子的反面,由于没有过多享受过曾经繁荣的家境生活,妙子的精神状态更平民化,活泼开朗,缺乏上层女子的雍容风度,在思想上更自由,遇事沉静有主见。雪子的相亲完全是被动的,仿佛把自己作为一件物品,任由姐姐们推销出去,而妙子从一开始就选择了自己的路,即便陷入困境也没有屈服过。两人的命运迥然不同,到头来却都渗透着悲哀的宿命味道,也许谷崎润一郎自己是更偏爱雪子那样具有古典气质的日本女子而看轻妙子的放浪不羁的,但下笔之间,却又无奈于时世的变迁,传统的事物渐渐丧失了其吸引力,不仅是传统女子的美,还有传统的歌舞伎,在乡下身着和服手执团扇扑萤火虫的游戏等等。据说谷崎润一郎曾迁居关西,因而对那一代的风物都有很深的感情,这在《细雪》中也有很明显的体现。姐妹们在芦屋的生活场景,每年去京都赏樱花的情景,以及大姐和雪子移居东京后对故乡的思念,都无不渗透着思乡的情怀,而传统的逐渐丧失,又使作者的笔调带有挽歌的性质,因此,无论是雪子的被动妥协还是妙子的主动追求,其结局都不完满,大致也是作者自身对现状的不满所导致的。

读这篇小说,最触动我的还是作者的叙述语气。不紧不慢的节奏,故事发展时间的漫长和看似事无巨细的全面关照。不管是日常生活还是关键情节的叙述,作者都好像处身事外,并不为了吸引读者注意就大加渲染,仿佛写作仅仅是一种呈现的手段,而非虚构的艺术。这种波澜不惊的叙述方式,使阅读者在沉浸其中的同时也获得一种超然物外的平静,一种高于其上的审视目光,从而滋生悲悯的情怀。看过《细雪》后,我又重读了一遍《春琴抄》,作者的叙述更是像记录片一样冷静而客观,然而从那样质朴的话语中感到的震动却是最本质的。日本文学我接触得并不多,仅仅看过一些川端康成,以及清少纳言的《枕草子》,从清少纳言那种更古典的文字中我看到日本文学和中国文学本质上的不同,就像胡兰成在《中国文学史话》里说的,“日本的文学是人世的风景不足,而以艺术的境来代替。日本的人世成了艺术的境。”日本的文学追求的是完全的纯粹,是非功利的,即便是叙述人情世故,也只想从中品位艺术的美,而完全没有批判的意思。《细雪》的风格大概也有这种意思,既然在写作时并没有一个功利的目的,而只是呈现生活本身的美,以及那种美渐渐消逝的挽歌的境界,那就没有必要在情节取舍和节奏结构等外部上多花匠人的心思,只要充分地沉浸在这段故事里,充分地展开它绚丽的图案,充分地唱好这一支歌就好了。

虽然作者的笔触是冷静的,但那舒缓的节奏中,悲哀的意味还是止不住的流露出来,好几次写到令人伤感之处,尽管作者并不做过多的停留,但其中的动人情绪还是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在故事的结尾,雪子和妙子都在为结婚做准备,但两人的命运却是完全不同的,妙子即将搬到寒酸的住处去,她偷偷地去芦屋收拾东西并与姐妹们告别,“走到楼上她以前住的那个六铺席的屋子一看,里面辉煌灿烂全是雪子的嫁妆,壁龛里大阪亲友以及其他方面送来的礼物堆积如山。”而雪子坐上火车都还在拉肚子。这些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不作任何解释,极简明地结束了故事,却达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日复一日的姐妹相处的生活被打断了,年轻时候未定的憧憬都尘埃落定,生活中最轻盈的部分已经失去了。这其中的感慨不言而喻。《细雪》是一段关于春天的故事,从中途开始,到秋境结束,我们的人生也是一样,波澜不惊地上演,到了秋境,也就无可奈何地失落了,就无话可说了。

孤独的人和孤独的篇章——关于《心是孤独的猎手》

2006-04-10 00:34:00

麦卡勒斯的这本书,和她其他的几本一样,都在讲同一个故事,讲不同的人的独,相似的孤独。《伤心咖啡馆》的老板娘,《婚礼的成员》里爱幻想的小女孩,还有这本书中的米克、布朗特、黑人医生以及扮演着上帝角色的哑巴……布瑞农简陋的咖啡馆是整个故事的舞台,新的人物一个个在这里登场,从这里开始他们灯光下的表演,开始他们的欢乐和悲泣,最终又在这里一个个消失踪影,在暗淡下来的灯光里踩着自己的影子离场。从始至终,他们就像牵线木偶那样尽职地歌唱和做着夸张的手势,但他们又如此自然,并不知道台下隐匿的光线中坐着观众,坐着我们这些或者心性柔软或者麻木不仁的观众。他们在不同的布景里走动,偶尔相遇,对方的影象有一小会仿佛黄昏的雨,在对方的眸子里闪亮,他们走过相同的路,有时也产生友爱,或者互相折磨和争吵。他们簇拥在一个哑巴的身边,所有的人,他们以为这是他们的福音书,他们把祷告和爱都倾倒在他的身上,但只有我们这些观众,在另一种倾斜的视线里,才能看清他们单独的,互不交叉的身影,被空空的四壁围堵起来,从来不曾被谁爱过,也不曾被谁理解。

这就是麦卡勒斯像一个偏执病人那样热爱的话题:小镇,炎热,以及其中因为孤独而充满智慧的人们。她描述的画面总是宿命般慢慢展开,在每一个平凡的,不加区分的夏季,单独的人坐在台阶上默默地唱自己的歌。她的人物都不是最聪明的人,他们的智慧不是得益于学识,而是从漫长的孤独中分解并得到升华的部分。敏感而多情的心灵在文学史上已经得到了太多的眷顾,当我们把目光重新投向卑微的人群,看到这些贫困的教育粗糙的人们,他们在单调的生活中那干枯的灵魂如何因为微弱的爱而绽放光芒,如何在完全自然的状态下展露自身的天赋,这将是更动人的,将是更真实的生活。这样的题材,并不止被麦卡勒斯一人注意并喜爱,早在一个世纪以前,雨果在《海上劳工》中塑造的也是这一类的人物,他用精神分析师的话语形容了这个问题:

        孤独往往造成某些崇高的幻觉,这就像是燃烧的荆棘发出的烟雾。人的精神由此而经受了神秘的震颤,使大夫上升为通灵者,诗人跃变为预言家。

他们共同的兴趣所在,即关注这些默默无闻的灵魂,如何在阳光照耀不到的角落  自行生长,完全没有现代教育带来的矫柔造作和骄傲情绪,而是像花草承受雨露那样真实地感受外界的变化,独立地培养自身奇妙的心性。回到这本书中,米克对古典的音乐的热情,她一天晚上在别人阳台下面倾听贝多芬而心情激动的场景;还有医生和共产主义者各自执着而狂热的信仰,他们单纯的宣扬行为和永久的失落感;以及那个守着这个小镇的“舞台”,失去了妻子和各种模糊情感的布瑞农;最后是那个被奉为智者的哑巴辛格先生,永远温和平静,对所有不同的人都抱以宽容的微笑,他最大的智慧在于沉默,在于把自身的痛苦最深的埋葬于缄默之后,直到带入坟墓……这些在现实生活中永远不会被别人多看一眼的小人物,当我们深入其中,把他们放到灯光下面,看清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时,我们就会被打动,被那最天然也就最高贵的情感所触动,那隐蔽的柔软部分,如同坚硬的砂岩里默默开放的一小朵花,因为它周围的坚硬而倍加珍贵。

在这样死水微澜的生活中,他们像藤蔓一样紧紧抓住,加以依靠的只有谎言。欺骗自己,并强迫别人如此。辛格先生因为沉默而成为了悲哀的人们最后的稻草,他们固执地抓住他,固执地在酒精和炎热的晕眩里把他认做知己,每一个人都到他那里去,他们滔滔不绝地诉说,甚至不需要应答,他们到这里来坐下,痛苦地倾诉或哭泣几个小时,就好像放下一个难以负担的包袱,然后又一个个露出轻松的表情离去,直到沉重的生活再次将他们压垮。他们并不需要一个朋友,尽管表面上他们都以为是这样,他们过于封闭的心灵无法接受别人的抚慰。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幻景,需要一种确信的力量,那并非来自任何无法信任的外人,而是来自自身。辛格先生作为他们外化的内心同他们每一个人对话,他从来不诉说自己的生活,因此他是透明的,他是扮演上帝的最佳人选。他的死是他自己的小小灾难,也带来了全面的崩溃,葬礼上每个人都在为自己而哭,为被粉碎的自我欺骗而哭,一个被谎言捏合的小集体崩塌了。生活的真相难以忍受,这就是他们对自己说的。他们四散开去,寻找新的安慰,或这像无助的小船永远在虚无中飘摇。他们长久地停留在一处,但他们的内心,却找不到针尖大小的一片陆地。那海鸥拼命地在海面上维系漫长的飞行,不知道哪里才是尽头。

最后想再说说麦卡勒斯在这部小说中的技艺,把这些孤独的人通过一个同样孤独的人串联在一起,其中有很多细节非常动人,节奏也是她惯有的舒缓、干净,不堆砌,不枝蔓。但章节之间的联系还是有些略嫌松散,似乎每个人的每个小故事都自成一体,每一章既可作为整部小说的展开,又可充当结束语,即便是开头的一章,如果就此结束,也不失为一篇圆满的短篇故事。我们可以在任何一章结束时放下书本,而不会怀着急迫的心情,这似乎破坏了长篇章节小说应有连贯性。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比较而言,麦卡勒斯更是一个成功的短篇小说家,她更适合于勾勒短小精致的单线索故事,而不是交响乐式的合奏曲目。《心是孤独的猎手》虽然在形式上是一部长篇,但它也可以作为短篇来理解,我们把每个人的命运分拆开来,这不会影响他们形象的完整,也不会影响故事的动人力量。正像这小说向我们展示的,这是彼此分离的孤独的个体,这部小说的各个篇章也像它表现的人物一样,互相保持着脆弱的联系,像飘零的小船在茫漠的海面彼此呼唤。

看胡兰成

2005-10-31 23:06:00

早上去上班,一时没有新稿子,就看了一小时的《中国文学史话》,jwj五块钱帮我买的,真好,真便宜。

胡兰成对中国文化的喜爱已达到偏执的程度,喜爱自己国家的物事自然无可厚非,但在那个所有人都一心崇洋的时代,他说了一圈西洋啊日本啊,最后还是无比优越的把中国的文学抬到最前头,也算是不多了。但他说话不是顽固派的那种一本正经,他有他老夫子的可爱,字里行间总含有无限的喜悦,他说张爱玲的时候更是这样,好像短短的行文不能负载他的形容。同时他又抱着孩子气的天真,毫不顾忌地把各种不同身份的人和事都摆在一起比较,拿张爱玲比作基督、女神,又和鲁迅的个人主义做对比,这些在当时看来,都会引起很多人大大的震惊的。

他诉说中国文学的事情,中国的礼乐文章,中国人的性情与传统,用的是带点文言意味的白话,但很洒脱,有真诚的感情。他敢于谈论一切,同时他也认为政治教化都是文章须有的,文人不能退缩。从这些地方我总觉得他选择做什么并非出自懦弱,只是他的个人主义,他的革命在更高的地方,他的爱在别处——“我多爱这人世,愿意此刻就可以为它死。若说爱国,这就是我的爱国。”这底下的纷争对于他,只能引起疲惫,但他还是敢于说:“爱国全给人家爱去了,革命也全给人家革去了,所以我只好不爱国了,不革命了。”

他关于中国文化的论断,不完全是确切的,至少我是不能完全同意的。但他语气的可爱可喜,读着让人默默地滋生一种满足与喜悦,就像浸润在温暖的光亮里不愿起身。这源于他最可贵的一点,就是一颗爱美又能辨别美的心,他把美好的人世拿来和我们分享,我们就都得到幸福了,也就承了作者的恩了。

马丁.伊登

2005-08-25 13:29:00

花了三天时间看完。杰克.伦敦的叙述语调介乎古典与当代之间,故事是老老实实按照传统的方式讲述的,但语言纯洁朴素,没有《驴皮记》里那种华丽夸张的表白和人物描绘。

马丁.伊登的上升过程是奇迹般的,这不是巴尔扎克式的资本主义原始积累,也没有经过什么良心与罪恶的争夺,他那么勤奋的读书和写作,连我也感到充实,感到那种不顾一切去阅读的强烈欲望,感到美的理想像星星一般悬挂在天边,闪闪发亮,充满诱惑的力量。但最后的结局是以死亡告终的,我想,杰克.伦敦的失望不只是对一个阶级的失望,他让马丁这样一个完美朴素的样本走向毁灭却始终没有丧失清醒和清白的本质,他失望的指针是指向整个人类的,指向所有人类的知识,人类的文明。文明世界成了围城式的空间。马丁费尽心血闯了进去,却迷失了自我.

但是这些对我都不是最重要的。这本书对于我,最大的意义是马丁这个人物,自然健康的体魄,不知疲倦的超人般的意志和精神,纯洁热烈的感情,仿佛是创世之初的亚当,在他的整个奋斗过程中,我感到同样的振奋和愉快,他是浸沐在大自然风雨中的一棵强壮的大树,即便是精神的崩溃也不是软弱的。

从古典小说华丽的辞藻和柔弱形象中分辨出这样一个朴实的形象,一个平民化的却并非粗俗的主人公形象,敏感又不矫柔造作,这种描述本身已经足以让我感动了。

对芸念念不忘

2005-08-18 14:53:00

这几天看《浮生六记》,准确的说,应该是四记,后面附录里的两则,看的时候并不知道有真伪之争,只是忽然觉得语气急促,不那么通俗易懂了,形容大殿森严或君臣礼仪,似乎也不再是那个交游于山水僻壤之间的沈三白了。于是就对iop抗议,说后两则不如前边好看了,他才说,附录的两则疑是书商伪造的,果然差别很大。说明清散文,大多还是脱不了道学气,沈三白的四记却是一点没有,难怪别人想要伪造,没有那种洒脱不羁的心性,也就很难模仿得像了。

前段时间小d发了首诗,题目就叫《芸》,没读此书之前,不知为何,我总以为芸是一种水鸟。后来一气读完写芸的那部分,读到芸死以后,沈于重阳日去扫墓,“临冢皆黄,芸墓独青”,不禁伤心泪下,难以释怀。

林语堂先生以芸娘为“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子”,可见怜爱芸娘的,也不只我一人。沈复的这本小传,打动人最多的,大概也就是芸的形象。这个温柔贤淑,却不乏男子胸襟和见识的女子,如果生在今天,以她的才情气质,不知会有怎样的命运?这样可爱的女子,当时却不能见容于家中长辈,而沈复有这样的妻子,最终还是违背誓言再娶,让我和iop也唏嘘了半天。

更多的话也难说了,小d的诗,我看完书以后再读,觉得很感动,想她也是因为这样,写出的句子也比平常的好,附在后面,做个完整的结尾吧:

发信人: delicacy (我宁愿终身被舔而不愿去生活), 信区: Poetry
标  题: 芸
发信站: 多派 BBS (Mon Aug  8 22:11:13 2005), 本站(dopai.com)

人们不知我已归来。
我生出时仍栖在那坡上,亭阁的顶端
当人与水纹一齐退去,我的啸歌声
印在天顶如中秋月,
又将一排房屋揉出皱纹
你的笑竟还在,从河面回旋升起
如一座披光纱的石雕

芸,这一回你是河水拐弯十次后
尽头水鸟的背影
二百年前它来得太容易,
这回让它难一些吧
我紧贴波纹而行,水汽按住我的眼和耳
沿岸模糊成丝线束

疲倦时我拥着桥头的柱子
它变白变光滑,散出衣裳的香气
更疲倦时,水流顺着我的身子过去
桥拱是横亘我天际的穹隆
正当我不能动弹,左侧
带眉心朱砂的我们走过河堤
大柳树垂下枝子,一排小柳树跟着垂下
树间金珠闪耀一次

明天待第一道光线穿透水膜
我就去那片油菜花田,金黄、辽阔
那上面我们的翅膀蕉叶般青绿
纸鸢;上升而浸过唇边的水汽
(到冬天,带枝叶的整棵竹子是桨
整个盆景是船)

当河水拐弯十次愈发狭窄,而忽然敞开
芸,你是整个太湖间的水鸟
在无限光晕中你伸足刺破某一点
而栖,或你贴在无限的雾霭上方
驭之而行
芸,天地之宽。*
你将知道那些白绢上、玻璃后面
漾动的山川,都是真实的,都是你的
仿佛你是世上第一只鸟儿
芸。

*《浮生六记卷一 闺房记乐》:芸过肩舆至,解微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

一口气把《威尼斯日记》看完了

2005-05-27 02:52:00

真是太可爱的一本书了,阿城会不着边际的突然转换话题,说起其它事情,像小孩子的眼光永远不能停留。他还看一些闲适的古书,《教坊录》,《扬州画舫录》等等,随口列举其中有趣的闲话,看了让人乐不可支。例如他说《扬州画舫录》里关于演员的描述,用白话概括出来:

  其中讲到一个余维琛,面黑多须,善饮,性情慷慨,在扬州小东门羊肉铺里见到家乡来的小叫化子,脱狐皮大衣相赠。

  又讲到一个演老妇人的演员,一只眼是瞎的,上场用假眼,演来如真眼一般。

  女演员任瑞珍,嘴大善于演哭,绰号“阔嘴”,当时的一个诗人说,见到瑞珍,一年之内都不敢以“泣”为韵做诗。

  费坤元,脸上有一颗痣,痣上有几根毛。

  余绍美,麻脸,但看到她的人,均忘其丑。

  余宏源,喜喝酒,饮通宵亦不醉,仅鼻头似霜后柿。

  刘亮彩,声音像画家笔下的枯笔,应该是我们现在说的沙嗓子。   

  周仲莲在台上每次演梳头,台下观众脸色大变。蔡茂根演戏,帽子欲坠,观众都很担心,可帽子就是不掉。

  小鄢,小时候喜欢学女人的举止,他爸爸气得把他弄到江里,结果没有死,后来跑到戏班里演女人,又改行去贩丝,最后淹死在水里。

  杨八官穿女人夏天的衣服睡觉,差点叫个和尚真当女人强奸了。

  魏三儿四十岁的时候,演戏的价码高到一千元。有一次他在扬州湖上,妓女们听说了,都坐船来围住他,他却神色苍凉。

又讲到有俗名的各种船:

有一艘船因为木板太薄了,所以叫“一脚散”,另一只情况差不多的船叫“一搠一个洞”。还有一只船,船上有灶,从码头开出,灶上开始煮肉,到红桥时肉就烂熟了,所以叫“红桥烂”。   这样的船差不多都是没人题字,于是以特征为称呼,另一类则以船主的名字为称呼,比如“高二划子船”、“潘寡妇大三张”、“陈三驴丝瓜架”、“王奶奶划子船”。

  “何消说江船”,主人与船客说话,口头语是“何消说”。

  “叶道人双飞燕”,划船的是个道士,四十岁开始不沾油腥,五十岁则连五谷也戒吃了,即“辟谷”。当今世界上富裕国家的人多兴节食素食,因此常可看到皮肤松弛晦暗而神色满意的人。叶道士在扬州的繁华河道中划船,“旁若无人”,其实这位道士不如去学佛。   

  “访戴”的船主叫杨酒鬼,从早喝到中午,大醉,醉了就睡,梦中还大叫“酒来”。坐船的人自己划桨,用过的盘子碗筷亦是自己收拾,船主睡在船尾打呼噜。不知这船钱是怎么个收法。

  “陶肉头没马头划子船”,这条船大概没有执照,所以不能在码头上接客人,只好在水上接一些跳船的人。

  “王家灰粪船”,长四十尺,宽五尺,平时运扬州的粪便,清明节时洗洗干净载人,因为那时扫墓的人多。碰到庙里演戏,就拉戏班子的戏箱。 

这些闲话,没有道学气,又生动有趣,实在是可爱得很。我都动了去搜罗来读的心了。

现在渐渐喜欢现代到当代过渡时期的那种语言,有些生涩味的句子,表达的是现代的意义,又不失中国古代的朴拙、端庄,如果是翻译过来的文章,就好像说书人拿半文半白的话把现代的故事搬演一遍,虽有些失真,却不失为另一种绝妙的趣味。

阿城的《威尼斯日记》

2005-05-26 02:54:00

本来是不喜欢看小品类文字的,特别是名人的游记散文之类,觉得大多数都是靠了点名气,炫耀异域风俗,其实单纯从文字的角度,并没有多少可取之处,最多当作介绍风光和异国文化的知识文章读读。

今天去买书时翻到这一本,先前没在意,只觉得装订小巧精致,阿城的名字看着也熟悉,就取了下来。翻看时倒也觉得新鲜有趣,尤其是他的语言自有一种韵味,虽然记录的都是外国的事情,却是中国的味道,中国的笔调,两种情调相映成趣。这里摘一篇日记,当能窥见一些他那种平白却暗藏精妙语句的叙述能力。

四日

  火鸟旅馆在火鸟歌剧院的后面,可以听到人在练声和器乐的练习声。威尔第的《弄臣》一百四十一年前就是在这家歌剧院首演的,当时住在这座小楼这间屋子里的人是不是也能听到人在练习,例如第三幕中那段四重唱《爱之骄子》?据说那段著名的《女人善变》是秘密准备的,临场演唱,极为轰动。演出结束后,威尼斯人举着火把,高唱《女人善变》,穿过小巷,从一个方场游行到另一个方场。威尼斯的女人们听到这样的歌声,怎么想呢?也许女人们也在游行的行列里高唱女人爱变心。
  旋律是感受的,不是思考的。犹太人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笑了。其实上帝一思考,人类也会笑,于是老子说“天地不仁”,“不仁”就是不思考。
  帕华洛帝在回忆录里说他七岁时在公寓里高唱《女人善变》,女人们都很惊讶并且气愤。
  威尔第的《茶花女》也是在火鸟歌剧院首演的,结果失败。第二年又在这里演,却非常成功。
  观众善变。
  唐尼采蒂在威尼斯当过兵。写成他的第一部歌剧《波格尼亚的亨利》,一八一八年在威尼斯上演,但不知道是不是在火鸟歌剧院?
  华格纳一八八三年逝世于威尼斯大运河边的温德拉敏宫。买了地图,一下就查到了。

  意大利歌剧中我还喜欢罗西尼的,他的东西像小孩子的生命,奢侈而明亮。又有世俗的吵闹 快乐,好像过节,华丽,其实朴素饱满。
  罗西尼还是意大利歌剧宣叙调的创造者,是他用器乐伴奏改变了莫扎特歌剧中的“朗诵”。有意思的是,罗西尼对歌剧中的器乐的重视,却使他的《塞米拉米德》在威尼斯的上演不被接受。

  住在这样有名的歌剧院后面,令我很兴奋,好像真地与歌剧有什么特殊关系。其实没有。
  S小姐说可以帮我买票,我却喜欢看到有好节目,于是去排队,买到票,等候进场,进去了,找到座位,坐下,看看来往的各种人。乐队在调音,灯光暗下来,开始了,于是快乐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剧场艺术活动的快乐,包括排队买票。帕华洛帝一九八六年到北京演出,我和朋友在剧场外转来转去,终于买到八十元一张的黑市票,飞奔进去。八十块钱,三个多月的工资,工资月月发,活生生的帕华洛帝却不是月月可以听到的。

库切:《等待野蛮人》

2005-03-29 16:15:00

库切的小说我已经看过了三本,《耻》,《青春》和《彼得堡的大师》。《等待野蛮人》似乎是他比较早的作品,但和后面的几部具有相对一致的特点。他的笔触总是缓慢优雅,有一股钝的力,仿佛手持刀背进入,又能那样深的伤害我们,把平静的头脑切割成碎片。

这本书的后记写得正经八百的,译者用类似中学语文课本的口气大谈文明与弱者,谈正义与同情,把枯燥的政治术语和道德强加进库切优美的文字里,以至于我都开始怀疑,写后记的和翻译的是否是同一个人。我不喜欢这样谈论一本小说,意识形态固然是存在的,但它不是以这种生硬的形式,不是政治家的话筒。我爱的库切是更深沉的,他勾勒的痛绝非一个政治概念就能概括得了的。

事实上,他缓慢的展开这幅秋天的图景。从秋天到冬天,再到料峭的春天。他描述一个肚皮松松垮垮的边防行政长官,在晚年的庸碌中突然陷入一场可笑的斗争。其实更应该说,是一个谎言,帝国编织的巨大的谎言。这是寓言一样的故事。行政长官秘密的爱情占据了沉重的分量。那个健康的女孩子,带着伤痕的活泼身体,不属于他的心灵在夜晚沉醉到不可到达的边缘。他拾到这个女孩子,这个野蛮人中的弱者,伤者,就像拾起自己荒唐的梦。每天晚上他擦洗她受伤的脚踝,用油细细涂抹全身,他的强势一点点瓦解,跌入昏厥,他一次次昏厥过去,醒来时变得更加软弱无力。

库切描述这噩梦般的内心经历竟不费一点气力,他轻易的就把一根针尖竖立起来,并让我们看到其中渗出的鲜血。那个野蛮部落的女孩只出现了半本书的时间,但她的身影却弥漫了整篇的文字,由模糊到清晰,又从清晰转为模糊,好像白面团。一切都是诗意的,不落痕迹的激动,他的愤怒、苟且、人性都覆盖到一张网里,所有的人,所有的面孔都在其中挣扎、摇荡,变成彼此又重新分开。他绝非在单纯的诉说一种政治,他在诉说人性,诉说生活的荒谬。荒谬这个词,竟然没有被人注意,野蛮人造就的不可名状的恐惧,军队影子般的来来去去,还有监禁和自由,莫名的折磨以及平静的恢复期。每个人都头戴几顶帽子,在第二天变成另一个。生活破碎不堪,却被每个受众平静的理解和接纳,这不是件奇特的事吗?也许,如果把我们的生活也如此高悬起来,透过镜子,所有的影子舞动,我们也会感到可笑震动,那曾经被我们遗忘的平静所包裹的寓意是相似的。这般说来,行政长官的噩梦,他内心对野蛮人的拥抱,他做出的决定,还有军队,边防小城,这一切的秩序都是暂时的,它们其实漂浮不定,没有道理,没有那高贵稳固的理性来支持。

没有什么话语被肯定的说出,行政长官在老年的晚景中一遍遍审视自己,只看到模糊的面容,他寻求的拯救也许和当前的事物毫不相干。因此,我更愿意亲近的,不带分析的看这部小说,靠近文字本身,靠近那种优雅的,闲庭信步的节奏,沉浸在一首歌里而不带亵渎。面对理性的夸夸其谈,我是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