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女王传》

2005-03-21 22:27:00

看到这本书是个很偶然的机会,去学校阅览室的时候从书架上翻出了卞之琳的一套译文集,里面就有这部传记,题献给弗吉尼亚.伍尔夫。

卞之琳的译文无疑是严谨的,但他的用语在当下的语境里看,不免流露出上个时代的陈旧气息。不过,这种略微过时的语气用在《维多利亚女王传》里,却是恰倒好处。旧时代的故事,典雅威严的女王和刻板的上流社会,以及他们有节制的欢乐,都需要用同样带古意的,严肃井然的语调来讲述,仿佛用一面带手柄的小镜子,一点点的环顾整个房间,不紧不慢的向我们褪去神秘的帷幔,展现遥远的生活场景。斯特莱切在书中表露了自己写作传记的态度,他不要像配王的传记者那样,使“一个毫无瑕疵的蜡像硬被维多利亚的恩爱镶嵌进一般人的想象 ,而蜡象所表现的人物本身……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此,他并不完全以当时的许多重大事件为中心建立线索,而是更多的把目光投向他的人物:维多利亚和她终生敬爱的亚尔培。他们在书中保留了皇室的尊容,同时又是普通人,有感情,有偏好,有缺陷的普通人,是非常有趣的人物,而不是乏味的塑像,不是镀金的公正的化身。即便是面对重大的事件,他也泛泛的忽略了事件本身的复杂线索,着重于他们的态度,他们自身的情感对处理事件的影响。他始终把光束投在女王身上,相关的人物都围绕在她周围,仿佛花草攀缘着白色的凉亭,在它四周生长又凋零。

正像卞之琳在译序中说的,斯特莱切在这本传记里,“透过维多利亚女王本人及其左右大人物的王袍朝服,揭示真实面目,公私相称,亦庄亦谐,谨严而饶有情趣,富于生活气息。”他把握了准确的节奏,适当的温和语调,委婉而客观的叙述女王的一生,在她的童年时期,他以看待一个普通小女孩的眼光衡量她成长的得失,分析她的特殊地位在性格塑造上所起的作用,引导我们通过弯曲的小路进入她幽闭的少女闺房,直到望见她早熟的,出奇的镇静的走进大臣们所在房间,获得冠冕。这是奇特的起点,她的性格在那时就已成型,倔强、容易动情等多种因素混合起来,为日后多次重大举动预先准备了解释。她在生命的各个阶段,总是以一两个人为中心,信赖他们,被他们影响,斯特莱切抓住了这些人物,组成他书中的重要坐标。起先是母亲,后来是梅爵爷,然后是亚尔培,极其重要的亚尔培,他的光辉直到去世之后仍然烛照了她整个下半生。她性情保守,对每一次的内阁变动都无法忍受,但她又具备坚韧的性格,到事情无法挽回的最后阶段,又总是能聪明的意识到并屈服下去,最终新的情境,新的人物又压倒旧的占据了她整个的心。她始终注意保持自己的威仪,但她并不太聪明,大部分时候她依赖自己的感情来做出决定,在后半生则完全依赖对亚尔培的趣味的揣度。但正是因为她的不聪明,她的感情用事,守旧的顽固态度,才使得她在书中显得有趣,活生生的从石膏封存的回忆中凸现出来,成为可爱的,为我们关注的皇族。因为,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她的感情是单纯的,只要认定了一个中心,就毫无保留的倾泻出来,她对人民的爱和责任,对家庭的忠诚,对老臣的眷顾都是明白真挚的,不掺杂功利的成分,单凭这一点,她就理应比内阁成员获得更大的威望和更多人民的敬仰。

“在维多利亚身上,是很容易认清这一种潜在成分的性质的:这是一种特殊的真诚。她的信实、她的专心致志、她的感情强烈以及不能节制的感情表现,都是这一种中心的特性所取的各种形式。使她予人以深刻的印象,使她可爱,使她可笑的,就是她这种真诚。”这几句话恰如其分的诠释了她的性格特点。因此,叙述她一生中的倔强主张,她的愤怒抗议,她的爱和喜悦,她的种种错误,就都能由细线牵引着集中到这个中心点来,这种可贵的“真诚”是镶嵌在她额头的最大的宝石,使她胜任了自己的职位,使她能被人理解和原谅。斯特莱切正是怀了这样一种崇敬的心情来回顾她,她被顽强的生命力支撑着,这个小小的单薄身影,逐渐获得全英国最大的威望,成为目光柔和又不能违抗的女王。他叙述这一切时采用柔和的语气,克制,典雅,仿佛陈列闪光的诗句,既是平等的注视这个旧时代的人物,又在字句见充满了感人的祝祷。那个时代的温情穿过滚滚的战争硝烟渗透到我们血脉之中,历史连成一片,过去显露出纯真的面目,把残酷的行进声都换成挽歌的调子了。

因此,这是令人愉快的阅读过程,芬芳的词语和缅怀的情感拂面而过,好像这个迟迟不肯落脚的春天,不着痕迹的传达幸福与宁静。就像她临终时回顾自己的一生,回到最初的出生地:

“一块黄地毯;一些织有小枝形花纹的亲切的细纱裙荷叶边;垦星敦的树木和草地。”

不是表演

2005-03-09 23:30:00

耶利内克的《钢琴教师》,两年前我就看过由这部小说改变的电影,那时根本不知道这个小说,更别提它的作者了,但那个古怪的女教师形象还是给了我很深的印象,以至我一看到这部小说,就能回忆起电影的主要情节。

这本书我看得不算顺利,断断续续分了好几天才读完。它不具备那种酣畅淋漓的语感,情节也是缓慢的,好象冬天的树枝,光秃秃的,某些角度看过去很丑陋,一点点寂寞的延伸到蓝天的背景下面,又变得好看了。我其实更喜欢精致的、干净的场景,但耶利内克要展示给我们的不是这个,她呈现赤裸裸的真实,灰暗的真实和真实的泥土掩盖下的痛苦。自传性的情节必然融入了作者个人最深切的爱憎,她描述专制愚昧的母亲,她张开双臂就好像黑色的大蝙蝠把孩子笼罩在夜里,她描述寂寞的女孩子,极端禁欲,枯燥的练习过程,很多个鲜花盛开的夏天,她在琴键上把红润的手指磨成粉。她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想必自己也又一次经历了童年、少年,还有曾经遭受的相似的精神苦恼。

因此,她不需要修辞,情感就像脱了皮的昆虫被缠绕着放在银盘里,它们的挣扎被耀眼的光芒放大,纤毫毕现,却没有一丝是染过色的。她指引我们平实地走过一段路,涉足女教师的生活隐私,就像她透过小孔窥视肮脏的色情表演那样去窥视她不洁净的生活内部,她从事着优美光辉的职业,内心却涌动着黑色的血。如果她敞开自己,那就如街角的脏孩子,人们会往她身上扔石子,嘲笑她,毫不留情地剥掉她庄重的外衣。她暗地里切割自己,把自己当成麻木的物,在神圣的爱情光环里堆积耻辱。这黑暗中生长的柔弱的草,它的真相令人讶异,但当作者把这痛苦写出来,把灰色的茎叶拉扯到阳光下,我们似乎无法接受,或是不愿接受,这不加掩饰的悲伤,很久以来就没有人这样做过了。

我们习惯于他们相爱,接受美好的命名,在光辉中裸露肩膀。我们习惯于文字里的呻吟,假意争吵与和解,然而这并不是生活。如果说,我们不能平静愉快的读完耶利内克,那是因为我们习惯了矫柔造作,到文字游戏里寻求放松,而不是探求真实。耶利内克不要给我们看另一场新鲜的表演,她描述异常的举动不是为了吸引眼球,而是为了呈现这积聚的痛苦,真实的,肮脏又不加掩饰的自我,就像女教师那封变调了的信,在高傲的指示下又匍匐着恐惧,她不指望被理解,被同情,她粉碎自尊只出于最后的求助,她想解脱自己,却像幼稚的孩子找不到出路。

出于这样的原因,我还是要对耶利内克致以敬意,因为她大胆的使用犀利的语言,解剖这个社会,更是解剖自身的病痛,她敢于如此清晰冷静地把自己放到显微镜下,这预示着勇气,这种勇气本身就是让人敬佩的。这种金属一般的犀利在玛格丽特.阿特伍德那里我也曾经看到,但耶利内克的悲剧气氛更浓,她的人物(女性)软弱无力,沉陷在可怕的泥潭之中,不能自救。她掀开的一角让我们不舒服,却更真实,不是演员在台上背诵台词,而是真实的人承受着真实的痛苦。

鳞爪

2005-02-25 01:10:00

    文字越发错乱,好象疲倦到极处了,要走到一个较近的目标,却要花费很多脚力,绕很大的圈子,用很长的时间才能蹒跚地到达。下午过半,把slow以前传的两篇黄碧云的小说都看了。一篇短一篇长,似乎是连缀成一体的故事,又似乎不是,只拿人物的名字做谜语罢了。她擅长写那样的故事,繁华而凄凉,满眼都是艳丽冰冷的气息。文字间似乎有张爱玲的妩媚和冷漠,但男女的妖冶、堕落的忧伤却是张所没有的。张是淡淡的一张风景画,只作背景,却没有近处的主角,而黄碧云的文字,却是层层叠叠一片亮色,又寒冷到了极致。她喜欢细密的短句,每个分句好象金黄的微雨,雨滴还没触到地面,就又轻轻巧巧地跳了开去,发出一叠的玻璃破碎声。人物,名字,姿态,都层层地渲染上来,同样的过场不厌其烦地在眼前张扬,最后连自身都被吞没了。
    看完的时候夜色已经开始裹了上来,头晕沉沉的,窗外的事物都笼在一股压抑的气氛之中,屋内的灯光也显得更加刺目。那些混乱的文字,性,绝望和药物,都让我难受,被病态的妩媚纠缠着,这种华丽如此精致,不过对我的脾胃还是不够舒适的。我想到其它一些妩媚的文字,那是小女子的心性,或是张爱玲那般温柔的冷眼旁观,黄碧云却是拿了有刺的玫瑰让人痛楚,软软的痛楚扎在鞋面上,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已感到倦怠失望至极了。

孤独与自我中心

2005-02-25 01:09:00

    前两天阅读《追忆似水年华》时,读到他在巴尔贝克海滨度假的一段,他描述自己同年轻贵族圣卢的友情。从他的自白中可以窥见,他何以能够用这样一种既沉浸其中又置身事外的眼光和笔法来描述当时的生活场景及各色人物。他在谈及自己对朋友的态度时说:“独自一人的时候,有时我感到有一种感觉从内心深处涌来,是那种给我以甜美的快意的感觉。但是,我一跟什么人在一起,一跟一位朋友谈话,我的思想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思考朝着谈话对象而去,而不是朝我自己而来了。思考循着这样的反方向而去时,丝毫不能引起我的快乐。”(416页)这种对孤独的渴望,始终沉浸于自身并从中获取冷静的思考和成果,也是他自我中心的一种表现。而这种孤独的强烈程度,只有一个由于身体柔弱,无法全身心地参与外部世界的各种活动,因而不得不长时间地依靠幻想和遐思弥补缺憾的人才能达到。不稳定的健康状况,表面上看阻碍了普鲁斯特获得更多的外部经验,但文学本身就是依靠想象而产生的,并非由真正有形体的外部事物组成,他幽闭的内心滋生的种种想象,使本来短暂易逝的印象获得了永恒存在的稳固价值。还有一点则是他对人物进行观察的强烈兴趣,“有时我责备自己这样从视自己的朋友为一件艺术品中得到乐趣,也就是说,注视着他这个人各个部分的动作,似乎由一个总思想和谐地加以指引,这每一部分都拴在那个总思想上,而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个总思想是什么。因此,这个总思想并不能给他自己的品质、给他个人的智慧和道德的价值增加任何一点东西,而他对这些是看得很重的。”(417页)他在观察的过程中,也是从自身出发,将人物的外在言行进行提炼,仿佛从混合的药品中提取出最重要的成分,从而判断这样药品的主要属性。但他的提炼并不是抽象的,他一旦提取出主要的部分,就又把它放进人物的混合体中进行验证,让我们看到他的各种特征是如何生动自然地从这一中心散发滋生出来,就像特殊的芳香从花心散发出来一样。
    他对独处的习惯造就了他与他人的距离感,这正是观察必不可少的条件,就像隔着一定的距离观看风景,才能全面的又不乏细致地既看到全貌又不失去细节的真实。他细腻的天性促使他更深入地体会他人的感受,又通过有距离地观察准确地捕捉到这些感受碎片所围绕的中心,在这个过程中,理性和感性融洽地交织在一起,因此,文本的描述才能既有鸟瞰的深刻性质,又同时具有生动的形象性,如黑格尔所提倡的,塑造有独特性格又具备理性高度的生动形象。

普鲁斯特的自我中心

2005-02-15 00:55:00

在《追忆似水年华》里,普鲁斯特写到“我”对希尔贝特,以及斯万当年对奥黛特的爱情,尽管这是两代人的不同经历,但却毫无疑问的具有某种相通之处,那就是,作者通过他对这段爱情的描述和评价表现出的自我中心。这种“自我中心”的姿态,不仅存在于对爱情的描述中,而且贯穿了整部作品,也正是因为这样一种视角的采用,全书才能具有意识流式的自由延伸的节奏和时间形式。

在通过“我”之口对“我”与斯万的爱情经历的叙述中,自我意识非常典型地体现出来,这表现在,“我”对于这两段经历都有着共同的评价,这种评价是尽量客观甚至冷酷无情的,那就是,尽管“我”和斯万都在陷入爱情时付出了比对方多得多的热情和痛苦,但“我们”其实只是更自私的人,“我们”拥抱的不过是自己预设的幻象,是想象中而非实际的对象。希尔贝特或奥黛特就像被随意选中的棋子,由于被选中而不得不背负自身没有的品质,成为“我们”理想的负载品,甚至连外貌身段都被神话的迷雾淹没。

在谈及“我”对希尔贝特的想念时,他说到:“等到我们对乐趣的培养有了经验,我们就满足于想念一个女人(就像我想念希尔贝特一样)这份乐趣,就不去操心这个形象是否符合实际,同时也就满足于爱她的乐趣,而无需确信她是否爱你;我们还放弃向她承认我们对她的爱恋这样一种乐趣,以便使她对我们的爱恋维持得更强烈。”,当“我”见到希尔贝特时,“昨天我脑子里记住的是丰满红润的面颊上的两只炯炯逼人的眼,现在希尔贝特固执地显示出来的那副面目却恰恰是不我不曾想到的:一个尖尖长长的鼻子,再加面部的其它线条,构成了许多鲜明的特征,在生物学中简直可以用来与别的种属有所区别,使她成了一个尖鼻子类型的小姑娘。”(230页)这种观念和对当时的描述反映了他在头脑中塑造的形象与实际对象之间的差异,这种距离的产生正是来源于完全的自我中心,把对象始终虚化的置于内心并进行打造,整个过程持续地进行着,以致即便真实地面对对方,也难以拨开想象的迷雾而认出她的本质。

斯万对奥黛特的爱情更是这一理论的典型产物,他最初遇见奥黛特时,就感到她并非他心目中喜欢的类型,她的体态以及欣赏趣味都不符合他的标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把许多她并不具备的特征加诸其上,不断地美化她,在无意识中向自己强调,这正是自己爱的女人。“为了觉得她的脸蛋长得好看,他不得不只回忆她那红润鲜艳的颧颊,因为她的面颊的其余部分通常总是颜色灰黄,恹无生气,只是偶尔泛出几点红晕;这种必要性使他感到痛苦,因这说明理想的东西总是无法得到,而现实的幸福总是平庸不足道的。”“他瞧着她,那幅壁画的一个片段在她的脸庞和身体上显示出来;从此以后,当他在奥黛特身畔或者只是想起她的时候,他就总是要寻找这个片段;虽然这幅弗罗伦萨画派的杰作之所以得到他的珍爱是由于他在奥黛特身上发现了它,但两者间的想象同时也使得他觉得她更美、更弥足珍贵。”(129到130页)由此可见,斯万的爱情催化剂正是自己的内心,是出于纯粹的对爱情的渴求而非对某个具体对象的热爱。这表达了作者的态度:即便是爱情这一看似无私的,伟大的感情,依然被浓重的自我成分支撑,一切外在的对象无非都是体验者自身情感的投射罢了。因此,他在叙述整个事件时,虽然倾注了感情,但仍然显得高高在上,既沉浸其中又超脱其上。

这种姿态和他复调式的叙述身份和语调也是相符合的。描述情感时,他作为体验者沉浸其中,对事实的真相懵懂无知,但叙述又常常被打断,另一种自我中心的意识浮现出来并做出更深一步的评价,揭穿谎言,直达事物的本质。这两种时间,两种身份被强烈的自我意识所统摄,就像一幅画面上生动的人物背后持久的背景一样,它使得飞逝的岁月呈现出甜美的情状,又在俯瞰的姿态前,在强大的自我前显得轻浮短暂。它们的存在价值似乎已不是自身,而是作为重要的标志,记录自我在发展道路上的位置,衬托这个强大的内心的成长过程,因此,整部作品表面上看,是通过现时与当时的穿插叙述,回忆当时上流社会的种种表现与故事,但其真正的意义,则是展示敏感心灵的发展和感知过程,记录它像花朵那样缓慢展开并最终放射异彩的全过程。过去的事物之所以显示出比现时事物更宝贵的价值,只在于它们能通过和现在的距离和彼此接触的企图,表现时间的动态发展,因而使心灵得以活生生地表现出自身,而现时则是静止的。

对回忆的忠诚

2005-02-12 00:49:00

《追忆似水年华》已看完第一部,越往后作者对他笔下的人物,以及“我”的内心和行为的剖析就越深入,甚至是不留情面。他叙述的节奏缓慢,把每一个细节都拿来放在显微镜下无限放大,从各个方面观察它,了解它的外部和内部,以及每一个侧面。然而,他就在这令人昏昏欲睡的节奏里披露了全部真相。他的那种认真追究的风格让我想到自然主义的做法,即便是优美的笔触也不能掩盖一种科学式的严肃冷竣,企图对自我以及任何人都做出严格的划分,做出最细致的描述。当然,这种做法不同于自然主义的地方在于,它完全容许这种评价和分析带有主观的色彩和当时情绪的痕迹,甚至是连这种情绪背景也要毫不留情地和盘托出,使读者在阅读中不时从书中描述场景的浸润中跳出来,被提醒叙述者的武断,同时又试图做出自己的新的评价。这种努力却又是不可能的,因为叙述本身就不是从全能的高度俯瞰,固然有事后的慨叹对当时的冲动做出补充,但这样的补充也只起到点缀效果,不能形成全景式的观照。

由于作者在书中反复提及回忆,以及回忆对当时情状以及当下情感的影响或歪曲,这使得我认为,有必要考虑一个问题,即作者在面对这种回忆时的态度。作者的,还有以伪作者身份出现的“我”的态度,这两者可能是一致的,也可能因为虚构而产生有意无意的差异。这点应该是比较重要的问题,因为作者反复强调,只有回忆才能在他心目中占据重要尊贵的地位,而现时的事物则是支离破碎的,是可笑的,是无足轻重的过眼云烟,要等待时间的涤荡才能获得自身的重量。

具体到问题本身,我感到,叙述者对回忆的态度是双线条进行的。外在的,最明显的表现是,他努力沉浸于过去的场景中,把眼前变异的景致都虚化成当年活生生的事物人物,努力回到那个年轻又充满孩子气的冲动和憧憬的瘦弱身躯中去面对世界,探索自己当年的眼光,对别人的评价,以及内心的种种变化。但另一方面,他又时时以潜在的当下身份对过去进行解读,分析当年之所以产生那样的心理或评价的原因,分析人们沉浸于不同的特殊环境和氛围时产生的特殊心境,时而又从外部的俯视的高度去破除这些神话,把它们还原成本来的面貌。因此,他的声音是双重的,就好象我们说出的话语同时从外部和内部进入耳中一样,他也通过双重的身份对同一份历史进行解读。历史的细节在过去的身份中获得真实的质感以及生命力,又在现时的时间间隔和重新认识下获得它作为回忆的价值,因为,正是因为对它的还原是述诸非真实的感官和反思性的理智之上的,它才比现实的事物更有分量,更弥足珍贵,值得被供奉在神龛之上。

以上的说法只是对于书中以“我”出现的叙述者的态度而言,对于作者本身最真实的设想,我想,应该和这个还有一定的差别,但这个认识是不能从这部小说中获得的,因为它的虚构形成了有力的帷幕,遮挡了赤裸裸的设计。这只能留待以后,到他那些关于创作和生活的散文中去寻求了。

当代英雄

2005-02-08 00:45:00

莱蒙托夫的这部小说,我几乎是一口气看完的。很容易看,情节和语言都是典型的俄罗斯式的。明朗的叙述,语调热情又充满忧郁。他的写法在今天来看已并不新鲜,但那些故事,通过朴实的讲述呈现出来的新鲜色彩却并不消褪。不同性格的天真的年轻女子,贝拉的活泼与执着的热爱,公爵小姐的善良与轻信,还有我们主人公热烈又冷漠的性格,仿佛各色的石子顺水漂流,不时因为风的吹拂而彼此轻轻碰撞,发出不同质地的悦耳声响。

毕巧林的日记,虽然只是一种虚构的形式,但在文字中始终透露出坦率的情绪,就像“我”所说的,卢梭的日记是拿来读给朋友们听的,而这里的文字则因为其幽闭而呈现出最真实的面貌,因此,它也是更残酷的,更锋利的。通过这样的坦率,他试图割开的,当然不只是自身,还是更广阔的东西,这种反思的意义到了现在虽然已有所削弱,但文字的坦诚仍可成为一种叙述的典范,因为它描述的是那样活脱脱的心灵,从里到外优雅宛转地展开来,如同一朵暗夜里盛开的花,逐渐散发全部的美和芳香,甚至呈现其凋零的全过程。

普鲁斯特

2005-02-01 18:58:00

开始看《追忆似水年华》。普鲁斯特的细腻是惊人的,任何一件小事加在他敏感的神经上都能引起久久的震颤,并在日后通过一切可能的途径再次浮出水面。那些气味,古老房屋的构造,长辈们的对话和目光,临睡前母亲的吻,闭合了百叶窗躺在闷热的床上的感受,全都能从一杯茶、一盘点心的背后一点点清晰起来,如同逐渐变红的烙铁,最终发出夺目的光亮,照亮往昔。我追随着他的文字,宛如穿过地下通道,先是在昏暗中摸索身旁的砖石前行,习惯了黑暗,就能逐步看清眼前的一点路,一块基石,继而是整个幽冥的通道,出口微微泛光,如同神秘的悄声召唤。
我也有与他相似的经历,夜里醒来以为身在别处,仿佛星辰时序都在梦中乱了套,而我的惊醒是不合适宜的。茫茫的黑暗中,竟然有一个时刻,能全身心地回到记忆的场景中,完全真实地把自己摆放其中,是非常奇妙的事。就像普鲁斯特提及的凯尔特人传说,死去的灵魂从草木中被触动,再次回到我们中间。普鲁斯特的时间概念建立在回忆上,在逝去的河流之上,他调动全身的细胞来复活过去的时间,把它们从幽冥中唤醒,让死人也闪闪发光地回到舞台,大声朗诵古老的诗句。他絮絮地诉说身边曾经存在的一切,用魔杖点亮花园,建造精雕细镂的空中楼阁。对他来说,过去即是现在,而真正的现在时则是苍白无力的,只有在逝去后才能获得重量,获得被描述的可能。

美丽的细碎往事

2004-09-22 16:42:00

  手头这本苏童的集子,是他发在《收获》杂志上的短篇小说结集而成的,尽管不是全集,但他的语调风格还是可以从中略窥一二。
  苏童小说里描述之事对于我们,都是陈年旧事了,从《妻妾成群》那个暗含忧伤的旧式大家庭到《离婚指南》等一系列八十年代初的小家庭,他记叙了一个时代普通的家庭发展,他以近乎女性的细腻去接近那些平凡的人和他们平凡的纷争,这些琐碎的经历到了他的笔下则变得委婉多姿,携带着时代的厚重背景,又不曾被这种厚重压倒。那些往事在当时是激烈、近乎残忍的,而到了今天,在苏童的文字中去回忆,它们就汇成一条弯曲的河流,经过漫长的流淌而洗尽了刺目的颜料,只剩下沉郁的喧响,和映现其中的人们色彩模糊的脸,他们的欢笑和悲愤都被拉长,置于另一面棱镜前,从中,我们倒看见了历史的真实,看到了复杂的真相一角。《妻妾成群》中颂莲是柔弱美丽的女大学生和敏锐尖刻的姨太太的混合,当她听到北厢房的梅珊被人架着扔进水井的声音,那闷头一击已远远超过了时代普遍的控诉;《罂粟之家》里乡民们在批斗会上面对地主的麻木和争夺债券的愚昧热情,以及陷入疯狂的沉草、猫一般的刘素子、靠年轻时的胆识眼光发财的地主刘老侠,这些形象已不再是单纯的“典型形象”;还有《红粉》里翠云坊的妓女小萼同妇女干部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场谈话……几乎每一篇文字都是对正统历史经验的一次反动,是重新挖掘真相,把活生生的人从 “解放”的鲜红字眼里释放出来,透露他们在所谓的光明和黑暗面前的真实表情。在这里,苏童体现了对历史的反省,他的反省就建立在平凡的活生生的人物和家庭基础上,使他们从各个被人忽略的角落凸现出来,以各种身份向我们讲述,向我们哭,向我们笑,他们的面孔远远地浮现,宛若隔夜轻梦,却让人难以忘怀。
  写这样的故事是考验笔力的,苏童并非单纯为了重塑历史,他也在这些往事中寻求一种表达的美感,一种镜花水月的朦胧和深沉的力度的结合,这使他的文字优美又不轻飘,具有缓慢的速度,如同迈着轻盈顿挫的舞步穿行雨中。那些关于旧时代女性的细腻描述,我读到时总禁不住要想,同样的题材,如果是王安忆来写,不知是怎样的做作了。王安忆我不喜欢,就因为她的匠心太重,文字间的韵致和散淡总让我觉得是蓄意而为,似乎把女性的婉约气质当作招牌悬挂起来,吸引注目,而自身却并不具备同一的敏感和细致。苏童在敏锐与感观方面都做得更好,文字的张弛节奏与作者融合为一,从他身上天然地散发出来,形成温和的场,从《妻妾成群》开始,他似乎越来越把文笔的锋芒掩藏到世俗琐碎的记叙中去,文字更加平白,浅淡得像透明的水雾,除了给我们造成时间上的距离感,在其他时候根本不能引起我们注意,摆在我们面前的完全是赤裸裸的事件本身,他们靠着秘密不见的语言推动着舒展开来,又由于叙述的存在而保持着自身的适当的节律。
  长久以来,苏童似乎是被我遗忘了的作家,到今天才真正仔细地拾起来,我感到难得的欣喜,他的悠闲沉缓在当代文学中并不多见,我们似乎更习惯于像现代社会一样匆匆运转,从一个目标飞速转向另一个,而苏童使我们放慢脚步来回忆,使我们沉浸于往事的柔和婉转,使我们怀着悲哀和微笑面对歪曲的真实。这个午后的梦做得很长很长,在寂静的井底,我听到心碎的老歌又悠悠地唱了起来。

晚上的福克纳

2004-09-08 12:59:00

前天晚上看福克纳的短篇,原来看不进去的,这次看竟然也觉得挺好了。特别是那些老小姐,爱米丽小姐,米妮小姐——

  灯光逐渐暗淡,幕布返出银光。于是,生活在眼前展现:美好、热情又忧伤。这时候,男女青年络绎不断地走进来;在半明不暗的光线下,闻得见他们身上的香水味,听得见他们沙沙的脚步声。他们双双对对的侧影轻盈匀称、柔滑光亮;他们细长的身体灵敏而又笨拙,充满青春的神圣活力。在他们身后,银色的美梦连绵不断地编织着,奔泻向前,永无尽头。她失声大笑。她想克制自己,反而发出更多的声响。人们纷纷回头。朋友们把她搀起来,领出戏院,她边走边哈哈大笑。她站在马路边上尖声狂笑,笑个没完。终于,来了一辆出租汽车。朋友们把她扶上汽车。

还有心怀恐惧的黑人女子南希,认定她爱的人必每夜窥视机会来了结她,必报复她的背叛。我不也有这相似的恐惧吗?紧紧抓住一切保证安全的东西,尽管在别人看来总是滑稽可笑,然而我们还在心里一遍遍说,他会来的,我知道,他就在那里,明天你们就再看不到活生生的我了。

福克纳竟有这样的委婉的忧伤,这些把绝望和疯狂深埋心中的细腻女子,他竟然能在尘土飞扬、阳光刺眼的干裂土地上将她们复活,简直就像沙漠里隐隐浮现的一片绿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