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纸人

2009-01-22 16:58:00

我们穿过潮湿的街道回家,冰冷的雾气蒙住我们的眼睛,挟持了我们,用他的利刃刺破我们的皮肤。你因为恐惧,不能停止说话。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大海是一个童话,后来才知道,它是真的。第一次去的时候,我站了不知道有多久,只记得回来的时候两腿都酸通得像掉了一样。我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上还有堪与梦相比的地方,那种纯洁、简单和单调重复的凶猛节奏,都是只有梦里面才可能有的。我们都生活在孤立的小岛上,而海,是这个世界之外的东西。蔚蓝的水面上飘落的,只能是外星球的尘埃。在那里我们不需要房子、羽毛,也不需要大把的钻石和黄金,那里没有坚硬的东西,也没有形状。我第一次知道我们的世界不是完整的,不是像圆那样光滑无疵的。不是鸡蛋黄。

我们住的房子没有门廊,夏天也没有树木的枝条伸进窗户里来。这些古老的东西,就像海一样,不属于我们。我和我的猫每天栖居在窗台上,在午后照进来的阳光里晒干翅膀,再仔细地把它们收好。如今它们已经没有用了,只能像标本那样,依靠药水和合适的室温来保存。我们之所以保存这些翅膀和鳞片,只是抱着一个爱美的怀旧老人的情怀,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们就把它们打开看看,那些失去了的记忆散发的陈腐香气让我们头晕,但又魅惑着我们,让我们舍不得走。

平时我们之间都不说话,吃饭的时候也尽量不发出声响。如果窗外有个人经过,或者下雨的时候淋得湿透了的小狗跑过去,我们就互相看看,用嗓子深处的静默交谈。语言是已经被败坏了的方式,我们不愿意再用。这样就挺好,清净,又节省体力,也避免了高声争吵。我们不争吵。妥协与争夺,这些都是过时的事情,对我们来说,一切都很平和,我们想象不出值得争吵的事。

如果邻居上门,他们会问我妈妈去哪了,爸爸是否还是杳无音讯。我说妈妈在家,在做饭,但她生病了,不想见人。我没有说谎,妈妈一直坐在那,她从来也不责怪我。她就是有些忧郁,有些累了,爸爸在的时候她过得并不平静。我们都不要打扰她,我们想让她多休息一会,多享受一下这干净的寂寞。

我们以为这世界的音量会持续加大直到爆炸的那一天,但事实上,还没有到那一天它就突然哑了。突然一切都静悄悄的,一切都很和气。当我们自以为猜中结局的时候,老天总是会突然给我们一下,证明我们的想法实在太肤浅了。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摧毁我们的信心。在我们以为最坏的前途即将到来时,他却突然收手,把光明还给了我们。还有孤独,比黄金还坚硬和闪耀光芒的孤独。

还有这雾气,这厚重的冬天把所有的房屋都劫持了。我冷,我再也不说话了。

叙述法则

2005-02-15 01:04:00

他沿着房顶走过去。这个季节风总是很大,光都倾洒在脸上,形成黑白相交的效果。他们住的是旧楼,楼梯狭窄,房顶上橙色的壁纸已经开始剥落,边缘翘起,像破碎的翅膀镶嵌在天空下面。

对了,正是这样,如果要写一篇沉闷的小说,就得这样开头,就得有这么个破旧的黄胶片样的效果,还有那个沉闷的孩子,长着白面团样的脸,等待被揉搓成任何样子,不然就对着墙角做鬼脸,猛然地向亲密的行人转过身去,大叫大嚷。

他在鸽房的铁丝网前面蹲下来,扒一个寂寞的角落,我们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很瘦的,腿脚小小的,那手就像手绢在风里一隐一现。他扒了很久,从凸起的台阶后面搬出一个铁皮盒子,里面定是他的宝贝,但我们看不见,完全被他的身影挡住了。我们能听到的只是鸽子,它们在笼子里咕咕地叫,把声音压抑在喉咙深处。它们是他最忠实的同谋,因为它们也参与了这项事业,这个隆重的仪式,这个世界上唯一有意义的秘密。

我看到你打哈欠了,又舍不得马上就将目光移开。这样继续不妙,迅速抵达的目的地一般都会让人失望,就好比英雄的主角总是会推迟隆重的出场又总是在最后才可能死亡。但你对我还有那么点信任,或者说是友情,所以你不愿这就离开,在炎热的下午去寻求更舒适的睡眠。你的座椅前方是窗子,窗叶斜开着,绿色植物被阻断成一截截地泄露部分的事实,更低处的紫色花朵则通过上方的玻璃片反映出来,组成拼凑的彩色图画,仿佛那著名的用碎瓷片拼贴起来的花园长椅。你看我对你的处境如此清楚并不惜笔墨地加以描述,肯定非常恼怒,这种背叛简直要不得,如此生硬地打断你最后的期望,还有节奏,叙述节奏,叙述时间,你几乎要大喊着斥责我背叛这些最优雅的原则了。

我们换一个方向来看,透过他手臂弯曲的空隙,这样就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点。盒子里先是扬起一阵轻微的尘土,他手抬起来的时候指甲里嵌满了泥,然后,他挖出了第一件宝贝:一只死鸽子。周围突然变得非常寂静,那些鸽子也都沉默了,好象死的是它们全体。它们温顺的小眼睛开始不安地转动,头伸向参差的高度,一座静默涌动的小树林。他把死鸽子拿在手里好一阵子,但并不是专注于这具小小的尸体,而是它下面的某个东西,一样还没见光的真正的宝贝。

这又是最陈旧的情节推动方式。你开始对我失望了,虽然心里善意地解释为一次小小的意外,也许是我昨晚咖啡喝得过多,反而导致今天起床后精神不振(虽然你早就知道,我现在喝多少咖啡,对精神也毫无影响了)。这个故事将毫无价值,还等不及寄到某个倒霉的编辑部就会被作者自己揉成纸团丢到垃圾桶里。你之所以还坚持着看下去,只是想检验它到底差到什么程度,好象通过这样的检验,就可以看出我最近的健康状况,还有那些生活的小小矛盾,是否已经激化到无可挽救的程度了。你知道我常常失眠,这些我都在电话里向你哭诉过了,你也知道这和咖啡没有关系。现在你无法获得更多的一手资料,只好退而求其次,通过这个枯燥的阅读过程表达你对我的友谊,试图给我更多的帮助。

到现在为止,我们都还没有清楚地看过这个孩子的相貌呢!那我们先就着不全面的视角来描述一下吧。他的肤色很黑,这是长年生活在热带的孩子普遍存在的特征,同时,他的皮肤又很光滑,这使得他全身上下看起来像一条刚出水的泥鳅,一眼就能判定,他游泳的本领一定不小。他脖子自然地弯曲下来,白色短裤被绷得紧紧的,上衣没穿,在阳光下胸膛的一侧微微发亮。头发很浓密,几乎盖住了眼睛,那眼神是蛮横的,又完全沉浸于他面对的事物之中,对旁人以及旁人的观看(比如我们这些人的行为)不仅是毫不关心,甚至还是蔑视的。他习惯于孤独,习惯于独自面对透明的海水,还有海滨城市破旧的街区,堆在路边的垃圾,压扁了的空罐头,这些都能给他带来别人无法分享的乐趣,就像他爱那只死鸽子,他对忠诚和爱自然有一套迥异于别人的原则。

你又想拿叙述法则来说我了,不过你忍住了。你这样善良,从不能对我说一句粗暴的话。你又沉浸在我的事情里,完全忘记了自己。这个孩子,这个黑得像小巫师的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吗?我有什么隐意?还是只想虚构一个淡乎寡味的故事?如今赚稿费的方式可是多种多样的,如果不能写诗,就只能学习唠叨的老太婆了。而且唠叨的时候还要进入角色,要坦率的,真诚的唠叨,要像那些有强迫症的人一样,总以为自己担心的是真实的危险。你想起那天我在电话里哭来着,这样的状态怎么能写好东西呢?如果还有心情想到稿费上面去,那就更奇怪了。你总是相信我富有深意,不是那些扁平的壳,连冰淇淋的质量都无法辨别。如果我愚蠢得连你也无法做出辩护,你就会扭过头去,假装忘了这一切,最终也就真的忘了。

我们已经说到死鸽子了。他掏出死鸽子来,温柔的白色翅膀耷拉在他手上,黑白的对比像阳光和阴影一样强烈。炎热的空气,整个世界都是白的,像刚下了雪,新鲜的光芒堆积起来,这个空间里全部的微粒都发出耀眼的晕彩。他又开始往下扒拉,拨出一些土,那些土的颜色不一致,有的板结起来,有的还带着潮湿的深色,他把拨出来的土都小心地堆放在盒子旁边。然后是一层油纸,绸子一样从土里取出来,他把纸面对着阳光轻轻抖了几下,像在晾晒什么贵重织物。然后是仪式的最后,一个小心取出的包裹——不,现在他展开来了,是一件很小的衣服,红色的,上面织着黄色花纹,被套在同样形状的塑料袋里。那衣服几乎是崭新的。他把衣服拿起来,手就慢慢垂下去,捧着这个宝贝,头弯到看不见的高度。接着我们看到他微微地抖动,整个身体呈现出与他纯熟的行为不符的脆弱,和风摩擦着沙沙地响。

“我们已经说到死鸽子了。”这是什么话!看来我的精力确实已经不支。但那个孩子还是开始陷入悲伤。这又回到这类枯燥小说的老的套路上去了,没有生动的情节就只好拿人们的同情心取笑。你毕竟不愿意想象我是这么坏的人。那么,就是我个人精神上的问题了。我头天告诉你,我睡不着觉,你还觉得没什么。第二天我又给你电话,诉说同一个问题,后来我简直是每一次都要向你汇报,把你当作我的心理医生来使用。问题已经升级。但这完全是那次争吵引起的吗?我告诉你我的孩子令人头痛,还有那次争吵。对了,那一次我说,在地铁里我突然想到那么不好的一件事情,整个生活就是崩溃的,绝望的,持续不变的序列,而维持这种持续不变的力量是可怕的。你想要改变我这个顽固的想法。后来,你却只是说:“忧郁的结局对你是有好处的。”

他缓缓地站直身体,又保持了一会,为了克服短暂的眩晕。他始终把那件小衣服捧在手里,现在是更深地抱在胸前了。(现在我们能看得更清楚,那是一件有黄色花纹的裙子,花纹从两侧蜿蜒而下,服帖而且细致,我们不禁想,那个时候衣服都是做得很精致的。)他把盖好了的铁皮盒子用脚推到原来的隐蔽位置,又做出原先的漠然表情,只是这种表情已经变得不稳固,时而被闪烁的光辉所改变。他沿着房顶走过去,走到另一边,那边朝向大海,海水几乎就在楼房下面紧贴着荡漾。他捡了什么东西塞到装衣服的塑料袋里,又把衣服理平整,静静地把脸向着光亮待了一会,终于猛地一下,把袋子甩到外面去了。他站在那里,停留了一阵,也没有往下看,不去确认东西掉落的位置,后来才又慢慢走开。鸽子在不远的地方守着他的秘密,低沉的音乐环绕着他。

天色变暗了。这个过程总是不知不觉就发生了。室内的黑暗显出一种潮湿的阴凉,好象突然就掉进井里,越落越深,只是感觉不到头晕。你观看这场“浩劫”,保持平衡,在我的灾难中心你也同样保持着平衡,你自认为作为支柱必须要具备稳定的特质。细小的物品开始被隐退的光线吞没,带走,在你逐渐暗淡的头脑中,我的形象也开始摇荡不清了。一潭水被搅浑了。你开始做一天结尾时所做的事情,把各种事物分类,放进黑色的小格子里。最后你的手指抵在纸上,我的小说,你不知道应该怎么分好这个类。你的手指又尝试代替眼睛和嘴,在页面上做最后的扫描,后来你显露看不见的微笑,说:“至少他走过去了,至少他没有一直蹲在那里,保持那个动作。”于是,你把它放到二号格里,开始摆弄窗外的鲜花了。

海滨车站

2005-02-03 19:22:00

  “我们乘车到海边去吧。你知道,那有趟车可以去,从地铁站出去就一直往上走。”
  “你肯定那样走就能到吗?”
  “应该能吧,地图上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那就走吧,现在还早,到了以后正好吃午饭。我很想面对着海吃午饭呢。”

  
  他们穿过有坡度的街道,两旁的房屋都刷上了鲜艳的颜色,花朵亮晶晶地垂到地面上,一个全身碧绿的姑娘在街角等车。他握着她的手,后来又松开来,空气潮湿,手心里都是汗,有股淡淡的咸鱼味道。空气里海水的涩味很重,以前他都没注意到,今天却格外明显地浮现出来,仿佛一个通往海滩的鲜红箭头贴在背上,灼着他单薄的衣衫。

  
  他们走得慢,因为有明确的目的,心反而就安定下来了。一点一点的,他观察她的目光如何从自己脸上移开,就像黄昏的光辉,慢慢地暗淡下来,又转向别处。她开始注意一小片草地和上面紫色的花;然后是沟渠旁缎子般的黑猫,绿色眼睛,它的脖颈如此光滑,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赤裸的欲望;最后是车站耀眼的顶棚,她的小手指突然跳动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平静,她一贯这样,天鹅一样的平静,胸脯总是挺得高高的,小腿显得结实,看侧影的话谁也比不上。

  

  “一会我们到地铁站的时候,装做谁也不认识谁不是很好吗?就像最初的陌生的情人一样,彼此都没注意到以后的命运。你觉得这样好吗?”
  “我们这样坐车过去,从地铁站出去,然后偶然地走到海滩去,从那些高高的野草中间跨过,我把皮包扔在草堆里,你会注意到吗?以前我若是扔在那里,你一定会看见的,一定会的,可惜我那时没这么做。”
  “昨天你睡着以后我出去了。院子里那些花都很茂盛,可没人注意。我摘了一朵戴在扣眼里,进门的时候掉在地板上,你也没看到。后来蚂蚁来把它搬走了,它们喜欢那种紫色有香气的花,它们的触角互相碰一下又匆匆散开,好象身上的神经都非常敏感,碰一下就会感到疼痛。”

  
  一阵凉意。他似乎听到温度计里的水银扑通一声落到了底。刚才怕是睡着了,他动了动身体,左半边已经有些麻木了。她还在旁边,还好,还没坐过站,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如果坐过了站自己会被孤零零地遗弃在车厢里,尽管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车窗外面的空气更浓稠了,气味的微粒都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行人稀少,他们在站台外面找不到路。野草越来越深了,海平面隐藏在光晕后面。他的衣服全湿了,像抽干了水的鱼僵直地行走。她落后半步,头发和脸上的皮肤都紧绷着,手臂的摇摆还优美自如,让他想起古代的贵族妇女,穿着带撑架的长裙,在最累的时候也能优雅地走路。他想不起那朵花,也想不起昨天什么时候他曾经睡着,后来她刚才说过的话就汇成一片隐约的声浪,嗡嗡地围绕他转了几圈,又渐渐地稀疏了,外面的世界从凸面镜内部扩散出来,给玻璃涂上最终的蓝色。

  
  她不认识他了吗?他有一阵子感到害怕。他们站在交通灯旁边的三角地带,阳光毫无遮挡地直射,她裸露的四肢都微微发红,显出健康而活泼的色泽。他想靠近她身上的火,那带着刺眼光芒的色带,他甚至看到她白色的鞋带都暗暗的发紫,仿佛四处都盛放着鲜花,发出植物生长的声音。他隔着光悄悄触摸她,似乎手里捏着发烫的水晶玻璃,几乎晕厥过去。“昨天我睡着了吗?是在昨天白天她别上那朵花吗?”这个问题对于他越来越重要,那些声音又开始潮水般涌动上来,覆盖了周围的一切声响,整个地淹没他,吞噬他,拖拽他。

  
  “你不是说能找到路么?”
  “还要走多远才能到海边呢?这样走下去,恐怕到的时候我们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你总是这样,如果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不肯说实话呢?”

  
  野草朝两边倒下,绒毛状的灰色芦苇似乎是从脚底下生出来的,划出一道若有若无的线。他想着冰块,不是这个季节令人愉快的冰镇啤酒的滋味,而是真的冰块,储藏在地底像火山熔岩那么古老的冰块。他望着她的手,怎么也看不清楚那枚戒指的形状了。他想使她摇晃的手停下来,让他弄明白,但是她总是暴怒地绞着手,把激烈的言辞拼命掷到他脸上,肩膀和胸口上,像细小的陨石刺痛他,让他无法集中精神。

  
  “我坐过站了吗?”他醒过来,心脏由于突然注入了汹涌的血液而沸腾起来,他顿时满面通红,无法抑制地朝一个尖端沉落下去。他应该等谁吗?正在等谁吗?他身边的姑娘如此美好,眼里盛着水,面向他力不能及的角落微笑。她真像小时候摆弄的陶瓷娃娃啊,红衣服,红鞋子,乌黑头发的陶瓷娃娃,他后来怎么找不到了呢?他的手搭在她的裙子边缘,于是,他轻轻地挪动手指,摩挲那半透明的花边,又重新感到清醒,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喝咖啡的陌生男子

2004-06-24 21:38:00

  他坐在敞开的咖啡馆过道边,背对着风。窗外是一致的热带风光,阳光刺眼,海水像滥情的流行小调簇拥着皮肤黝黑的人们,他们不断发出的笑声似乎成为一种惯性力量,仿佛一片隐秘的嗡嗡哭声。
  他坐在这里很久了,手指下意识地抚摩着彩瓷杯子凹凸不平的表面。他一直在失神地想着什么,但自己也说不尽然。这样耀眼的天气,他衬衣上的汗水都风干了,有种咸涩的细小颗粒微微摩擦着皮肤,衣服和身体之间的空隙鼓满了风。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这杯咖啡,似乎只要持续这个动作,他就可以继续沉浸在一种相对放松的自然状态中,不受人打搅,和悦地向想象的天地行进。有一刻他把目光停留在对面桌子的一个漂亮的单身女子身上,她穿着朴素的,不带花纹的白色连衣裙,帽子脱下来放在桌子另一头。她坐在那里搅动一杯加了冰的橘子汁,杯子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让他想起每天早晨邮差骑车穿过街道时发出的铃声。她也是一个人,或许在等待什么人,但她显得那样的不安稳,不断地用局促的目光四下扫视一圈,又装做老道的样子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杯子上。他试着对她微笑,但她浑然不觉,柔顺的睫毛遮住了闪烁的目光。他突然觉得她还是个孩子,脸上留着脆弱的哭泣过的痕迹,委屈地一个人留在这明亮的地方,被迫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于是他忘了自己地注视她,全神贯注,似乎希望把一股隐秘的热力传递到她的桌前。她终于抬起了头,并发现了这种注目。她露出刹那慌张的表情,接着就孩子般天真地笑了。她甚至微微地直起了身,向他满怀感激地点了下头。在这个人头攒动的小咖啡馆,谁也不会注意她的笑容,他们之间不出声的交流。他们是安全的。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闪闪发亮的笔放在桌上,用点咖啡的纸片折出各种花样,顶在钢笔笔帽上,一会是个戴墨西哥帽子的小人,一会是拖着长尾巴的孔雀。他耍弄这些小把戏时神态自若,手法灵巧,像个技法娴熟的魔术师。他几乎不抬眼睛,仍然能感觉到对面隔着来往人群的那双津津有味的眼睛。她坐在那里,身体前倾,保持着朦胧而僵硬的表情,仿佛一个被巫婆定住了的小精灵,陌生的令她不安的人群,那些淌着汗水的三角形面孔和让空气绷紧了的窃窃私语都隐到背后去了,她望着这个世界,一个小小的为她一人准备的神奇世界。她的爱穿透浑浊的空气跟随着那双手,并感到他的温暖,他潜藏的悲伤和小小欢乐。他们都是小孩子了,这样他们就是不怀用心的,纯洁的,和这里躲在角落里揣度的,以及孔雀一样炫耀着身上金灿灿的服饰的都不是一路,他们无所顾及,无所眷恋,可以瞬间融化在空气之中。
  他又加进一枚淘气的四处滚动的硬币,一朵玫瑰和花瓶搭建的倾斜屋檐,小纸人的生活和表演……就这样,他如此稳妥又自然地向一个不懂世故的陌生女子和盘托出了自己的经历,自己的忧伤和突然的遭遇,他从未对人讲过的一切。他用简陋的方式演绎自己,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种种微妙的表情,而他只要稍微翕动一下嘴唇,她就能在不远的方向给出恰如其分的回应。
  他的动作突然猛烈起来,他几乎是粗暴地拿起那个虚构的白色身体做出向下坠落的动作,他这样做时怀着急急的痛苦,而他仿佛也听到桌子那头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尖叫,但随后,一个生硬的物体突然隔挡在他们中间,他第一次抬起头来: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他朝那姑娘说话,他听不懂,而她用突然而起的声音回答他,这声音里还有被刮伤的,被惊动的成分,还有那为他而担的忧虑隐隐浮现。
  她似乎要站起身来了,尽管她努力磨蹭着,把包拉过来费劲地整理,给侍者留下零钱,把并不凌乱的头发抚平。这时她听到从另一张桌子传来轻轻的,嘶哑的哼唱,他在哼一只曲子,似乎是一只告别的,怀念的曲子,忧伤的调子时断时续地从嗓子里发出,点燃了幽暗的火和灯心绒一般厚重的背景。她扶住桌沿,感到心力交瘁,仿佛自己一生的某个支点被钉在这颤巍巍的歌声中了。她在嘈杂的人声中清晰地听到这歌声,执着坚定,犹如一只小船晃晃悠悠向她驶来,带着它所有的伤痕和曾经的颠覆。他们好象已经共度了一切。

  她慢慢走进门外的白光中,嘶哑的柔情还在荡漾,泪水悄悄地蒙住了她的眼睛,但她全然不觉。                               

被娇惯的童年

2004-04-16 16:53:00

  他在给家信里写到:“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勿念。”仅仅写了这一句,就再也没有话说了。并不是他不爱他们,不是的。一阵微风把卷起的纸角抚平,它们又像孩子一样服服帖帖的了。这是在血液中传递的和谐,春天那样无处不在,又是透明的、玫瑰色的网。他陷进竹椅子里就想起白长廊,甜蜜的苍白笑靥和呼吸,新鲜的皮肤彼此靠近散发的芬芳。他和另一个孩子。多么遥远的旋涡——而他竟记不起那个名字了。
  他是被娇惯的,如果有人问起他将这样开始叙述。整个童年他都将脚放在温度适中的水里,他不会因为打碎一个杯子而受到责备。很多个中午他们在炎热和吊扇的阴影下吃午饭,围着大圆桌,父亲的声音低低地像从桌子下面发出来的,而母亲的嗓音风一样环绕他的臂膀。他们也会急急地说话,出门前不耐烦地穿好衣服,使劲扯领带,为了说一句话把脸憋得通红。看上去他们就像世界上所有的父母,仿佛终有一天他们会在另一端燃烧起来,把积淀的愤怒对准他,但不会的,他知道不会的,他用过的床褥、餐桌上的花瓶、蓝色便帽、毛领大衣,一切都能向他保证这一点。宠爱意味着平稳坚定的延伸,意味着一个宽敞的平面,而不是悬空的细钢丝。
  他想他应该有个弟弟,或者妹妹,该有更多的生命处于荫庇之下,该有更多的花被浇灌。他们都会有柔软的毛发,像阳光下枯草的颜色,被圈成闪烁的戒指戴在小拇指上。等他们一同长大,成为漂亮健壮的形体,他们就是无所畏惧的,坚强的,生命像大树一般难以折断。他们会用短促的语气说话,不带游移的尾音,额头明亮,手势和政治家一样有力却不带狡猾。他们不会欺骗,不会怀揣诺言开溜,他们……他们……
  他坐在台阶上怀想。春天很温暖。一片玫瑰花瓣干了,皱了,被他踩在脚下却并不自知。他决定不再去想信上要说的话,他拿去水壶,去拯救那些晒蔫了的植物。

拉赫马尼诺夫

2004-03-22 19:09:00

                  拉赫马尼诺夫
                        ——关于时间的寓言

                  第一章

  天气温和。昨晚下了场雨,春天的街道上有点小小的风,花坛里的杜鹃半耷拉着脑袋,整条街露出一种略带凄凉的微笑,阳光也是淡淡的。米拉要去寄信。她决定步行穿过几条街到邮局去,这样好的天气是不应该错过的。
  她缓慢地走下台阶,谨慎地锁上门,把门前几片凌乱潮湿的树叶用鞋尖拢到一边,然后才一步一步踏着半干的石砖路面向中心广场走去。街道被洒水车和环卫工人整理得很干净,林荫道也修剪成型,成为各种僵硬而符合优美理想的姿态,孤独地悬在半空中,叶子上落下一串残留的雨水,她觉得肩头的衣服湿了。
  有几个乡下女孩在街边玩跳格子的游戏——这种游戏已经和祭祀仪式一般古老了。她们在画好的几个方格子里单脚向前,跳来跳去,去占领虚构的城堡。她们发出很大的赤裸裸的笑声,搅扰着空气。米拉盯着她们望了一会,她们既是在几个格子之间跳动,又是在一个更大的用粗粉笔勾勒的大框里跳动。规则,这就是游戏的规则,米拉记起小时候母亲教导她各种礼仪规定时,总是这样说:“它们天生如此。你怎么不去怀疑为什么一朵花会是红的,而草却又是绿的?它们天生如此。”“但是,现在,”米拉默默地想,“它们天生如此这句话听起来是多么傻气啊!”
  没过多久她已经到达了中心广场。白色的巨大花坛呈星状向四周辐散开去,每一处的精巧建筑都像是被弧度优美的桥梁所连接。市政大楼就耸立在广场的背后,上面悬挂着镀金外壳的大钟,钟面上只有秒针和分针,因为整个钟面显示的只是一个小时的刻度,秒针和分针精确地逆时针进行着倒记时。这是新型的城市时间范本。“我们永远只生活在一个小时内。”米拉记起了新上任的市长在不久前的一次讲演中的话。这个钟是一个奇迹,他们应该为它感到骄傲,而所有按照二十四小时一天记时的钟表都已消失毁弃。“新的时间是我们的,在这一个小时内,我们永远年轻,永远做着我们正在做的,感受到我们正在感受的。”是的,市长还这么说过。但对于米拉来说,时间不是根据市政大楼上的大钟,也不是手腕上的表,时间就在她脆弱的皮肤和血管上显现,时间就是衰老,就是她夜间的咳嗽一次比一次猛烈频繁,就是医生望着她的眼神变化,就是孩子们和亲戚朋友话语中流露出的惊恐或怜悯。时间对于米拉更多的是一种触觉,像冰凉的药水泼洒到地板上缓慢延伸给人的印象。
  她找到了广场旁边的邮局并投寄了信。然后,她在广场的长椅上坐下缓一缓气。广场的圆形空地上有一大片鸽子,它们螺旋状腾空而起,在空中拉出各种奇妙的图案线条,又在稍远的屋顶上陆续停歇。它们在广场上空盘旋。在这一个小时内,它们重复着起飞和落地的动作,重复着空中的队列,它们重复着,因为只有一个小时,一小时外还是叠加的一小时,像一张一张垒起来的圆形大饼。它们的创造在无穷的叠加中变得一致,成为编织或绘画的典型图景。“范本!又是范本!”米拉愤愤地想。一切成型的静态物品都在透明的风暴中向她围拢来,一场令人窒息的秘密袭击。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还好,她还能站起来,还能迈开几步。她又朝前跨了几步,走出巨型桥梁的阴影,阳光让她又恢复了过来。于是她努力地赶路,低着头回家,上台阶,打开锁紧的大门寻求室内的安全光线。她把厚厚的深色窗帘拉紧,完全遮住窗玻璃,关闭所有通向卧室和厨房的隔门,屋里顿时变得和黑夜没有两样了。她摸索着坐到沙发上。她在黑暗中想着整个客厅的布局。她想,黑暗也许是某种结实的棉花状充塞物,或者像水面一样会被划开一个迅速弥和的细小裂缝,你可以想象它是任何物,任何神秘的未命名的质料,在同一的一小时里,它就是真正的黑夜,它是你的,完完全全在你的怀抱中。
  她盲目地,轻柔地,小猫一样窸簌地动。她举起双臂在空中划出奇妙的曲线,她在黑暗中看不见自己的姿态。自己衰老的肢体形成了多么古怪的舞蹈,它们看起来会不会像一只苯鹅?或是浑身白毛的熊?她不得而知,也没有人知道。那些熄了电筒走夜路的人,也永远不会瞧见自己眼里的光亮。“这是为了纪念自己。”她对自己说,于是感到愉快而轻松。她独自面对自身完成了所有美好的回忆,在无数个重复的一小时里断续前进的生活历程,现在它们闪现出来就像祖母像册里模糊的黑白照片,伴随着响亮的喀嚓眨眼声,她想不起自己曾经这样笨拙过。她在沙发上舒展开四肢躺好。离开了光线她可以任其所是,她想她能摸到自己光润的脸颊和胳膊。她穿着跳舞的长裙子,有白纱和粉红发带的,她闭着眼享受奇迹最后的敲击。
  她躺了很久,昏睡,不知在下一个重复的小时内是否还有清醒的机会。

                 第二章

  在57街的斯坦威公司底楼,拉赫马尼诺夫的琴声缓缓升起,霍洛维茨坐在瘦削的钢琴家旁边,望着窗外。他望见灰色的现代建筑像被腐蚀了一样迅速消褪,变成古代建筑的大理石墙壁。两座对称的宏伟宫殿从消解的废墟上生长起来,匀速,一座恰如另一座的影子,一座纯白,另一座则像黑色的火焰那样燃烧不止。无数精致优美的东方图案缠绕着建筑,宛如从内部生长的藤蔓植物,它们互相攀爬,向上涌动,在顶端盛开最古老的王室徽章。河流变宽,月亮的两半在水中相遇,湿淋淋地放射柔和的光芒,好似两个明亮的幽灵紧紧拥抱自水底浮出。恒河的年轻女子裹着鲜艳的纱丽,扭动苗条的身肢经过现代园林的喷泉所在地,那里已是一片汪洋,白色的河沙映现出午后静寂的阳光。这种静寂是独一无二的。他开始觉得眼里盈满泪水。他在水的境界里穿梭,仿佛一根线顽强地抛向深处,被自身的坚韧拉直了。他停留了很久,渴望洞穿那遥远的末梢。他停留了很久,他感到了和谐。

                          

南方生活

2004-02-28 14:30:00

                                         一、红屋顶
  是一天结束的时候了,南方的阳光开始变得温柔,偏斜到女人们遮阳伞的背后去了。
  暑气已经渐渐消散,迷宫一样四处蔓延的小巷弥漫着一股倦怠的气息,仿佛剧烈的争斗之后重新回复的宁静,灯笼花在角落里悄悄掉下一片灼热的花瓣,木兰的香气不屈不挠地穿过了几条街道。我的窗户下面,卖菜的吆喝声显得有气无力,和黄昏一起向里弯曲。南方的屋顶是倾斜的,就像马戏团小丑戴的那种特别滑稽的帽子,帽檐长长的,把眼睛都遮住了。从窗户望出去,最长的帽子是那片红屋顶,它属于一座只修了半截的豪宅,就在我住的街道背后,有石砌的停车场,别墅前面的院子两边立着天使的小塑像,房子却还搭着架子。它总是引起我特别多的猜想。一天之中,傍晚是最美的。红屋顶的颜色和弧度与整个天空合为一体,在最深的玫瑰色云层后面,它们彼此致意,合成一个圆,这是一天中最灿烂的时刻。
  风在半空轻盈地嬉戏,奔跑时露出淡蓝的裙角。归巢的鸽群胸脯闪闪发光,和皇后一样骄傲。那时我记得一些诗,都是关于南方的,和温暖的阳光雨水一起注入心中,并长久停驻在那里。傍晚如果你慢慢沿着街道往前走,经过杂货店门口乘凉的老板娘,经过卖米粉的小吃店(他们阴凉的屋里已经亮起了黄黄的灯光),你就能嗅到腐烂的海鲜味道,层层屋顶后面荒凉的海涛声也能隐约传入你耳中。整个小城镇就像是在半杯透明海水上面晃荡,而那片红屋顶,我告诉过你的,高高矗立在低矮的灰色房屋之上,就像这杯淡酒里飘动的一颗红樱桃,它是一个路碑,在均匀的红色上面,用魔术药水涂写着我们小镇的名字,被黄昏的火光一烤,就明晃晃地显露出来了,在干燥路面扬起的金色尘土里闪闪发光。
  手风琴的嘶哑鸣唱从不为人知的角落飘出:
  夏季的玫瑰已经枯萎了,因为背负的阳光太重。
  鸽子,我温柔的小鸽子,你的忧伤将在哪个黄昏结束?

                         二、雨季
  铁皮屋檐上小瀑布般的声响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
  “天色真阴惨得吓人。”早上林子把头探出被窝时懒懒地说了句。她还是中学生。在这样的天气里准时爬出被窝上学去,并不是很愉快的事。路上的空气微微发颤,仿佛还没有从巨大的悲痛中缓过神来。腐烂的味道更强了。前后并排走着的学生们,背着相似样式的书包,衣服上鼓着大领结,彼此间嗡嗡的谈话声也无法打破雨季的愁容。他们在走进教室的时候都把滴水的雨伞斜倚在门边,黄色、蓝色、灰格子的光滑伞面彼此相连又孤立地停靠在角落里,悬挂的低声啜泣,坐在自己的座位里,一上午都能隐隐听到。它们交叉地行进、停顿,小溪流上许多的船,摇摇摆摆,让人想起尾部缠着水草的鸭子。
  女教师一晚上都没睡好,白色的衣领暗暗发潮,一双眼睛也有些肿胀。她脸色总是苍白的,手指抚摩书本粗糙的封面时那么心不在焉,两臂柔顺地垂下来,那些雨水也是一样,就是这样沿着屋檐滑落,整整一夜,形成小瀑布一样的拱型,路边的水槽都盛不下了。趟水而过是孩子们热爱的游戏,冰凉细腻的抚摩,一波一波推挤着小腿肚,而水一退下去,就肯定有很多小青蛙,在浅浅的水洼里,仿佛裹着泥的贝壳,柔软地挣扎——想想这些未及分享的小秘密,就足以让我们的表情更柔和一些,更隐忍一些。
  女教师讲课的声音有点颤抖,像在一根线上战战兢兢地走动一样。她一边讲一边回忆昨晚奇怪的梦:交叉的小径迷宫上,湿漉漉的鸟群,它们发出的尖利叫声不断增强,直到她因不堪忍受而强睁开眼睛。她想寻求这种尖利同现实生活的一种联系,事实上,她脑海里重复出现的却只有周末在海边时椰子树的阴影和海涛声。那时,雨季的征兆就已经很明显了,她望着天边的云层时就能感觉到,只是她故意不去想这回事。她仿佛看到海水从低地里涌上来,一点点堆积,像秋天泛滥的稻谷一样爬上来,充满整个空间,又倒卷着从天上倾泻而下。雨季是一场灾难,破碎的墙角开始渗水,还有台风,冲破海面的突袭者。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阵神经质的笑——孩子们的眼睛都那么空洞,被雨水一遍一遍冲刷成透明的薄膜。
  雨季是一场灾难,女教师上课的时候始终这么想着。

                         三、咖啡馆和橙子
  你还爱我吗?
  知道吗,我还保持着最遥远的记忆,出生不久,我记得,妈妈用刚晾干的绒毯裹着我,干燥的温暖清香从红色绒毛里散发出来。很多年以后,我在大太阳的天气里坐火车往南,我就一直想着那种清香。那香味是酒一样的。
你真的要离开我了吗?那天你那么快地站起来,笔直地就走出去了。你想着什么呢?
  那天火车也是笔直的,阳光从没有窗帘的玻璃外赤裸裸地照进来,铁皮椅子和地面都变成了白色,一条滚烫的白色通道,眼睛都睁不开了。就像现在这咖啡馆的外面一样,除了白色,什么也看不见。我们和没孵化的小鸡似的,裹在半透明的白色蛋壳里面。
  这些谜语说明什么呢?难道我有什么过错吗?你不记得那些属于我们的过去了吗?这么短的时间里,我不相信,回忆是这样轻易就能抹去的。
  你看,那个靠着咖啡馆的窗玻璃休息的男孩子,正午的阳光也不能让他感到难受。他的皮肤那么光滑、黝黑,在汗水的滋润下鱼鳞一般发亮。正午的时候,你到菜市去,脱水的白菜和拼命把头探出来的肮脏水盆里的海鱼,都在白色的光晕里无声地呼救。店门的两扇厚玻璃挡住了这种生活的艰辛。但它们不应该被遗忘。
  ……
  你不能再像个孩子一样观望事物了吗?墙上那串古老的木珠项链,我曾经多少次穿着红鞋子,从窗台外面为它编造故事。但现在我就坐在干净桌布面前,正对着它,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却陷入可怕的沉默。
  ……
  你想过鸟吗?它们翅膀上负载的歌声,浅色羽毛组成的谜样图画。那天有只小鸟停在离我不远的窗户栏杆上,楼下有个流浪歌手在弹琴,他们都不动,裸露在光线里。这个干旱的季节。背后是红屋顶。声音和树木都在一条弧线上滑行。下午四点钟,房厅里就因为一朵云的阴影而暗淡了,水的条纹静静地波动。墙壁上我自己的影子也是静止的,海的呼声突然停止了,半空里,我们全都悬着,然后掉下去,掉下去。谁也挽救不了。
  我要走了,你走吗?再过一小时就该吃晚饭了,现在街上已经凉快了。
  好的。

  门开了,人们在闲聊中惊起,柠檬色的裙子在玻璃上一闪,又被火红的风吞没了。

                     四、窥望者
  我和你们看到的世界不一样,真的。打个比方说,我沿着街道的暗红方砖溜达时,我希望天空也是红色的,那种在最漂亮的丝绸上透出的红,和陈年葡萄酒的光芒一样,这时我仰望天空,它就是红的。真的,不骗你。我随便扯住身边走过的一个人,对他兴奋地大喊:“你看,红色的天空!”他朝上翻翻鱼肚皮般的眼白,不耐烦地扶平衣服的褶皱,嘀咕两声又继续往前走了。他看不到,但天空真的是红的,真的,不骗你。
  早上如果能喝上一碗热粥,我就到天桥上去,从那个巨大的圆拱上俯瞰下面。天桥栏杆刚涂了油漆,红的黄的颜色在晴朗的天空下闪闪发亮,有新鲜水果的滋味。天桥上有个年轻人在弹吉他,他总是穿着那条褪色的破烂牛仔裤,为我唱一首关于爱情的歌谣,他望着我的眼睛里充满快乐,他知道我懂得爱情,懂得怎样和女人们相处,我靠着栏杆,我的裤子也散成了一条条的,在风里哗啦啦地抖动,像很多鲜艳的小旗子。
  有时我会出现在车站,在听得到火车轰鸣的长凳上坐一个下午。中午的阳光把长凳烤得和铁架上翻滚的鱿鱼脊背一样,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敢坐上去。想象自己坐在一座通红的火山口上,像皇帝在自己的龙座上那样,四周火焰缭绕,金碧辉煌,是多么神气快活的事情。但从我面前经过的人们却都不快活,那边穿白裙子的年轻姑娘,正穿过站台,在屋檐的一小片阴影里来回走动,不时地用焦虑的眼光瞟我一眼,似乎在寻求我的帮助,但我故意不看她,还把汗涔涔的脸转过去,对着旁边硕大的广告牌。于是她越发的不安起来,走动的步子更快了,还用手不停地搓着衣领上垂下的一小股穗子,那穗子在她的手里蓬松鼓胀,完全变成了金色,又拉长、蔓延成一阵风,网住了另一个急急地拎箱子的男人,半秃的脑袋泛着油光,蓝色斜格子的短袖衬衣对于他的身材来说显得太大,太长了,被风鼓起来时让我想到旧时候祖母的围裙。他费力地提着大箱子,走几步就停一下,把箱子在地面顿一顿,露出疲惫的神情。他没有看我,但我知道,他也在倾听我的命令。我暗自说:“把头抬起来,看看那个姑娘吧!”他就真的抬起头来了,白裙子在他眼里闪过,被暑气压弯了的花苞又开放了,颤颤的,混合着流水的声音。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掠过,他又弯下腰,更使劲地提起了他的箱子。

                     五、屋顶上的猫
  他从床上坐起来,捋了捋被汗水润湿的头发,它们就像海藻一样烦人地纠缠在一起。窗玻璃正好映着一团白白的阳光,耀得他睁不开眼,有个影子突然从眼角溜过,他转过头去。又是那只猫,一个夏天它总是待在窗户外面的平房屋顶上,头昂得高高的,姿势优雅地穿过一片眩目的阳光,就像淌过一条河。屋顶的一半已经被藤蔓植物碧绿的肥大叶片盖住了,微风过时,叶片有层次地起伏,一股和谐的暗流闪电般直抵他的窗下,他总要忍不住眨巴一下眼。
  他改变了腿的姿势,尽量坐直,倾听,门是虚掩着的,刚才她出去的时候曾故意碰出了很大的响声,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现在,羞惭的愤怒渐渐消失了,他又竖起耳朵听,也许她还会回来吧,也许她只是到院子里收一下晾干了的衣服。但一切都是静静的,没有高跟鞋急匆匆的敲打,连一点风都没有,真该死!这鬼天气!他应该穿好衣服去找她,是的,每次他都是这么做的,但这一次他却感到力不从心。力气从骨头的缝隙溜走了。“这鬼天气,连风都没有,让人怎么活呢!”他狠狠地想,又开始茫然地打量窗外。那只猫还在那里,他还从没好好看过它呢,尽管有好几次,他一醒来就看到这毛茸茸的小东西在他的窗台底下,窸窸窣窣的,动着两只怪敏感的小耳朵,对着他弓起脊背,短短的毛也跟着竖了起来,仿佛春天原野上新鲜的草。
  这回它离他还很远,迎着阳光,胸脯上黄色的条纹微微发亮,显得年轻而漂亮。它梅花状的小小爪子不出声地踩在绿色叶片之间,态度那样安详自若,透明到几乎无色的眼睛眯缝起来,身体由于放松而呈现出优美的曲线。“它一定是一只母猫。”他想,“挺漂亮的一只猫,我以前都没注意到。”他觉得自己这样思索的时候,烧灼的痛苦就减轻了,房间的地板被光束分隔开来,一道一道的,像写满美丽诗句的信笺,令人昏昏然的清凉气息默默地升腾,与窗外的藤蔓结成一体。
他又躺下来,伸直僵硬的胳膊和腿,把汗涔涔的两手完全打开,感受这最微薄的凉意。猫就在头顶的窗户外面,他知道它在一点点靠近,顶上只有叶子飒飒作响,昨晚下过一场雨,那些叶片还是潮湿的,猫用舌尖舔着未干的根部。它的浅色眼睛在他面前晃动,像一只烛火一样摇曳,作为生活干燥而痛苦的中心。他应该去找她,不是吗?
  猫没有过来。他把揉皱了的衣服紧紧抱着,在缺水的空气里流下了眼泪。

 

                     六、码头上的水鸟
  “去码头吗?”出租车司机的头探出窗玻璃,她僵硬的表情松弛了一下,“天气真是太热了啊!”她说。
  每天去码头,至少去坐一个小时,对她来说,已经成了必不可少的习惯。离喧闹的起重机稍远的地方,有一排沿海而建的竹房,系着两个橡皮轮胎的大门里,弯曲的走廊悬空地一直通到海上,末端是一片平台,摆放着小巧的桌椅,供人们天气好的时候乘凉喝茶。她不愿意走到那些穿着破背心,大声聊天的人们中间去,她总是在走廊通向海面的几级台阶上坐下来,远远地望着平静的海面以及几处隐约可见的黑色礁石。
  今天很热,阳光似乎完全穿透了她晒得又黑又均匀的皮肤,但她还是坐着不动,用手轻轻托住下巴。她开始剥一只橘子,黄黄的桔瓣显得透明,那些脉络就像人手上脆弱的蓝色静脉一般,而阳光这把精密的小刀正切割着生命。她感到一阵眩晕,海风低低地吹过,她脚边下垂的裙角飘动了起来,于是她想起那个有落地窗户的房间,淡蓝色的窗帘在凉爽的天气里也是这样飘动,仿佛被透明的孩童的笑声缠绕。她想到落在枕头上的细碎头发,那些笑容就像春天的空气似的经不起注视。她躺在床上,不动,只是笑,竹心就抽出芽来,大朵大朵的鲜花沿着海滩生长,窗户下面收破烂的老人把铁片敲得叮叮响,她微笑了,大笑,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好象屋里再也没有其他人了。但是,这又是谁说的?
  海水微微地起皱,似乎被陌生人惊扰的少女脸上泛起的红晕,天变凉了,夜色一点点降临,好像身后埋伏的敌人一点点围拢来,使空气里充满了清凉的杀气。竹屋周围装饰的花的香气格外浓郁了起来,她只觉得鼻尖一片冰凉,失去了知觉。客人很少,她可以在这里坐很久,很久,就像完全死去了一样。“并不是只有墓地才有真正的宁静,不是吗?”她在嘴里喃喃低语。她看上去异常憔悴,青春蝴蝶翅膀般轻易地滑落下去,那些抽了心的橘子皮散落在水里,如同战斗中被硝烟毁坏了的苍白的船队,正浩浩荡荡地奔向航线的终点。
  她抬起头来,眼前的景物已经在暮色中越发模糊不清了,头顶亮了灯,一串红灯笼沿着走廊蜿蜒而上,倒映在水里就像海里盛开的硕大的红色海花,她似乎朦胧地看到那些柔软的触角,有黄色条纹的细小鱼群自如地穿行其间。太安静了,简直令人不安,她望着那些高出海面一截的木桩,不少海鸥收拢了翅膀落在上面,它们从不肯安安稳稳地待上一分钟,但它们都有温驯的黑漆漆的小眼睛,她突然觉得眼眶里盈满了泪!她的视线牢牢地系在那些海鸥身上,就像鹰的爪子把它们弱小的身躯牢牢罩住一样。她突然有个古怪的想法——如果停在木桩上的海鸥是奇数,那么……那么,他一定还在那里,是吗?他是那样的不肯安静,就跟那些海鸥一模一样。她的目光掠过一只又一只海鸥,“一只”,“两只”,“三……”数到五的时候,旁边一根木桩上的海鸥舒展开翅膀,几乎是无声地轻轻腾空飞起,那翅膀像极了阳光下晾晒在竹竿上的白色床单,饱吸这温暖的芬芳,浸润在傍晚默默的恩泽中。
  她突然停下来,垂下头,完全被打败了。她把衣领拉紧一点,站起身来,再也没有看一眼那些悠然的白色水鸟,就匆匆地离开了码头。几百米外的港口上,起航的轮船发出了第一声沉闷的喘息,夜幕终于降临了。

                     七、被台风打翻的窗户或船
  码头上拥挤的船只间发出一声沉闷的汽笛声,她扒着满是刮痕的玻璃窗,直直地瞅着甲板外面墨色的海面以及围绕着港口船身的肮脏泡沫。“妈妈,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呢?”母亲软软的手覆着她的额,“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就到了,来,到妈妈这来。”她含糊地应着,却舍不得离开窗口,窗边是破旧的舱门,半开着,海上浓郁的咸涩味道灌进来,和船舱里人语的嗡嗡声混在一起,在她脑海里形成一种奇特的芳香的抚慰,这种盐一样的味道让她的手臂愉快地起皱。海上,光线越发暗淡,海水的颜色仿佛是从鲸鱼的大嘴里流溢出来的。她盯着那些漂浮在水面,闪闪发亮的水线,一荡一荡,港口的轮廓已经模糊成一根弧线,山上的灯火狂欢地奔泻而下,铺满了整个陆地,她从来没有觉得岸上的城市有这样漂亮。

  晚餐才吃完他就感到困倦,孩子气的漂亮眼睛猫一样眯了起来。姐姐走过时笑着打了他一下。他们都在客厅看电视,六盏大灯把每个角落都照得通通透透的。但他不想去。他懒懒地伏在桌子上,台灯烤着他微微泛黄的短发,他能感觉到那一小圈光环燃烧的热度。傍晚时候是很好过的,阳台门开着,窗户也开着,外面茉莉花的香气酒一样发酵。今天风有点大了,天也阴得早了点。天气预报说今天台风过境,他偏过头去望天空,“昨天散步的时候,铺子前的大叔望着天空,说有不吉利的云。他是怎么看出那片云的呢?”他仔细想了又想,终于沉沉地睡去了。

  船身使劲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就像有谁在夜里犯了哮喘剧烈地喘息,翻动身体。她觉得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从床铺靠墙的一边滑到了铁栏杆旁边。她又闭上眼睛,在混沌的黑暗中,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海面的动荡,一波又一波,仿佛自己就睡在一只小木舟上,和沸腾的海面只隔一层薄薄的单木板。有一个时间,她不敢闭眼,一沉入黑暗就要被波涛吞没。死亡的恐惧通过无形的通道向她猛冲过来,她感到忧伤,自己幼小的年龄不能承受的忧伤,最漫长的一分钟,她觉得自己已经死掉了。她努力抬起头来,从半开的舱门望外面,海面很黑,比天的颜色更深,那条线是静止的,好像根本没有什么风暴,也没有生命的跃动,死亡被坦然地容纳,和墙上刻板的时钟一样平常。她觉得难受,喉咙里有什么随着海涛一阵阵上涌。而这个船舱还是死一般的寂静,头上的小风扇有规律地搅动着浑浊的空气,下铺有着粗糙的大手的农民发出平静而粗鲁的鼾声。

  一扇没关紧的窗户脱落了,触到地面时发出很大的哐当声,他猛地睁开了眼。他听到一阵急骤的雨声,狠狠地敲打着阳台上的防雨棚,接着是风声,先是低低的,像荒野上野狼的呼啸,然后渐强、升高,又急又尖,珠子一再膨胀,终于破碎了,呼声又转为低沉。他摒住呼吸倾听,心脏也随着风声一下一下抽动。这风声似乎具有某种魔力,他闭紧双眼,努力进入睡眠或尽量回想其它事情,都不能躲避风声,它就在他的耳边,就像古代神话里海上女妖的歌声一般,柔媚的,婉转徘徊,捆住他,使他动弹不得。那声音又突然扩大,从海螺的螺旋口向他呼喊,不可制止的愤怒,天上的瀑布倾倒下来,卧室的两扇玻璃被吹落了,他看见巨大的阴影朝他扑来……他使劲睁开眼,坐了起来。床铺软绵绵的,外面的风还一阵紧似一阵地吹着。

  “妈妈,我好难受啊!船为什么动得这么厉害?”
  “没关系的,来,妈妈抱着你睡。今天晚上有台风。来,把枕头垫高一点,闭上眼睛,不要看外面。”

  “妈妈,我睡不着。”
  “闭上眼睛,不要胡思乱想就睡着了。窗户都关好了的,今天下午你爸爸就用报纸把缝隙封好了,不要担心。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妈妈,台风会把船吹翻吗?”
  “妈妈,我们会死吗?”

                     八、静态:苹果
  每天早晨,她都要向街打开一扇窗户。那被废弃的古典柱子和窗框,白色的凹陷花纹里填满了灰尘,贝壳风铃上有久远的非洲象牙的光泽。
  每天早晨从九点起,她坐下来弹钢琴。她弹的曲子不多,大多数时候她都弹一首巴赫的平均律,很长,很平稳,就像坐在没有风的船上一样。别以为我懂得多少音乐,我的杂货铺正对着她家的窗户,有次有位戴眼镜打领带的先生进来买烟,我问他知不知道楼上的姑娘弹的是什么曲子,他说,“是巴赫的一首平均律。”说完还凝神听了一会,额头上两道皱纹松了松。我现在还是不明白平均律到底是什么,但我觉得好听,每天守着店里装食品的玻璃柜台和堆放在门口的红色蓝色塑料桶,听得习惯了,就和白花花的阳光一样自然了。
  在现在的城市里,我们这样的街道,怕是难找到第二个了。街道很窄,挤满了人,屋檐和柱子都年久失修,可贵的是它完全保留了当初古老的风貌,两边的二层房屋虽然破旧,却镶嵌着货真价实的古老饰纹,是当时仿效欧洲风格建造的。屋子都是白色,底层做店铺,上面是住家。屋子里面面积很小,但那些住家打开窗户面向喧闹的旧街张望时,还留存着贵族的遗风。我喜欢这里,在油漆剥落的白色圆柱后面,巴赫的音乐不间断地响着,残暴王室统治下的平民到我的店铺里购买日常用品,女人的粗布裙子被裙撑鼓得满满的,年轻女孩子脸上留着粗俗的古怪微笑——我把自己嵌进这黄色老照片的一角,在这里,我能编出整段从没读过的历史。
  中午我吃饭的时候她也会停下一会,汗水顺着脖子酣畅地流进汗衫里时,我就想象她如何在光线暗淡的客厅中央铺好白色的桌布,摆上擦拭得发亮的碗和杯子,我不能想象除了她之外屋里还有其他人。她总是一个人,坐在琴凳上腰杆挺得直直的,可以顺着滴下水来。我不清她的脸,但她在曲子的间隙转向窗外时会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她是沉思的,她光亮的前额背后一定充满了智慧,这点即便是我这样的人也看得出来。她停一会,经过昏昏欲睡的中午时光,琴声再次响起,我在柜台后面使劲地刷着玻璃。墙壁上淡淡的光纹有种清凉的味道。我只是一个杂货铺的老板,但是,不管你信不信,我刷着刷着,就站着不动了,我使劲用袖子擦,我不想进来的顾客被我满是眼泪的样子吓着。
  傍晚收工以后,我经过一个旧书摊子,在五颜六色的书皮之间,我突然弯下腰,莫名其妙地拿起一本黑色封皮的圣经来,这本书我只在上中学的时候翻过两页。我翻开前面薄薄的纸页,上面写着,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以后她在楼上弹巴赫的时候,我就总觉得有一束光悬在不远的头顶上。

                     九、节日焰火
  “去看焰火到底穿什么衣服好呢?”他走进房间时,她还一筹莫展地站在镜子前面,皱纹很深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依赖。他笑起来,在衣橱里慢条斯理地摸索了很久,扯出一件衣服,在床上摊开来:一件有花条纹的短袖衬衣,色彩搭配得很协调,线头也缝得密密的,很服帖。上面还留有新鲜的折痕,如同花瓣的褶子。“哎呀,太鲜艳了,穿出去多不好意思啊!”“这有什么,你看颜色搭配得多好,一点都不俗气,你穿着正合适呢,年龄大一点更该穿得漂漂亮亮的。”他望着她,笑容在眼角的鱼尾纹里变得更深了。
  “我们走吧,早点去,不然就晚了。”
  他们提前了一个小时,到达滨海公园的时候还是有些迟了,看焰火的人都挤得满满的,向海那边伸长了脖子——从车站到这里还有一段路,赶过来挺费劲的。
  他们在人群的外围转来转去,暮色里深蓝色的海平面全被高个子的身影挡住了,他们只能看见各式各样为节日而准备的鲜艳衣服,照耀着暗淡下去的公园草坪。“这样就挺好,不是吗?”她轻轻拉了下他的手,侧影被安详的光彩笼罩着。他们又向人群走拢了几步,天已经全黑了,路灯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燃亮,海那边还是静悄悄的,没一点动静,人群微微地骚动起来。
  “砰”!一声巨大的炮响,他们全都摒住呼吸,一颗红色的流弹冲上天空,轻轻地,几乎是听不到的“扑”了一声,猛然裂开成一朵灿烂的烟花,腾越并从天空网住观望的人们。人群中发出一阵欣喜的惊叹,她听到小孩子惊喜的叫喊。又一朵绿色的,金色的,蓝色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多,还有金碧辉煌的火树波涛似的一层层向天空爬升,他们的眼睛都看花了,嬉笑声和赞叹连成一片,又好似地面上绽开的礼花。“很美,不是吗?”他在礼炮的轰隆声中凑近她的耳朵大声喊。“是啊,这里多么开阔,望过去一点也没有阻碍,多么自由。”她喃喃地,充满羡慕地低语,好像是对自己说的,脸上始终挂着倾听的那种安然幸福的表情。他们牵着手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全然遗忘了别人的存在,这个孤零零的岛屿耸立着,为他们这样年轻、满怀爱情的夫妇耸立着,他们从天上眺望焰火,最宽大的金点子衣服,椰子叶上闪闪的光芒滑落……
  盛会持续了一个小时,最后一颗礼花垂落后,滨海公园重新变得安静,路灯亮起来,他们随着人群慢慢挪动步子。“很美,不是吗?”他又说了一遍。“是啊。”他们又默不作声地往前走,彼此都感到充实而温暖。海滨的空气刺激着人的食欲,那边的海潮声也能听到了,这些都使人振奋。他们在公园外面的小摊子前停下来,给孩子们买了些小烟花和玩具。他们拎着袋子到车站去,东西很轻,但手不太灵便了,他们就轮流提着这一堆小小的礼物。空荡荡的大街上,他们的背影很美,每一步都走得稳重小心、毫不慌张,和年轻时一样充满了力量。

                     十、结束语
  她在窗前收拾东西,细细的影子投进臃懒的阳光里。栏杆上的杜鹃花开败了,凋落的红色花瓣在土里枯萎,等待进入下一次的轮回。她把鼓鼓的文件夹塞进包里,手指还保持着放在琴键上的那种微微的颤抖。院子里一群玩耍的孩子哄笑着散开去,只剩下一个小可怜,孤零零的,仿佛荒野上走失了的小羊羔,浅黄的柔软头发在风里一掀一掀的。她呆呆地向那边望了会,又把一件褪色的连衣裙叠好,放进箱子底层。
  屋子已经空出了一大半,箱子和垃圾横七竖八地堆在地板上,蓝色塑料袋被微风带着,从客厅跳着舞逃到厨房去了。她听到一阵有规律的哗啦哗啦的声响,仿佛树叶面向阳光整齐地扯动,又像一种抽泣,伴着湿漉漉的地板上洗涤剂的味道。她用袖子抹了一下脸,有些水沾上去了,冰凉冰凉的,她想起小时候贪玩摔破了膝盖,在医务室涂了凉飕飕的碘酒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去,脸上还挂着不知所以的天真表情。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的,雨后他们去捉飞蚂蚁,那些落在水坑里的,翅膀打湿了,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四点种,收拾完毕。她把行李都拢到一堆,空荡荡的屋子里,堆砌的箱子就像一个小小的堡垒。她又走过去关窗户,阳光轻柔地投射到地板上,午后的空气格外寂寞,蝉声突然停歇了,几根纤细的枝条默默地摇动了一下。从窗户能望见院子最深处的小花园,花园中央是一棵粗壮的大树,绿荫底下,瘦得皮包骨头的老人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斗。“在树阴底下,那些灯笼花怕也开败了吧!”她想,突然感到一阵软弱,不禁伏在桌上轻轻地哭了一会。
  午后的阳光更冷清了,街上行人稀疏,红色的屋顶远远的,显得又累又破旧。如果某位衣着光鲜的旅客正好从起飞不久的飞机上往下望,他会看到一小片被浓绿树木装点的土地,亮闪闪的细带子河流旁密布着灰色和白色的房屋,桥梁交错,倾斜的屋顶向阳光和雨水敞开怀抱,人烟稀少的山区公路两边露出大片大片的绿色田地。他会心情愉快地想象穿彩色长裙的苗条姑娘,像古代处女一样顶着清凉的水罐走过河岸,长发松松地结成辫子,迎接人们明亮的注目与赞美。
  她把浮肿的目光投向窗外的轰鸣,只望见飞机银白闪光的机身在天空中圆滑地一晃而过,灼目的光点在墙上跳动了好一阵才完全消失。那些传说使得她微笑了。
  其它的窗口还在沉睡,她的最后一分钟,就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午后的河流不间断地流淌,每一次你涉过河水,都会怀念它的清凉,犹如怀念芳华盛开的女子。

                            2004-2-26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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